【1】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清楚魏迟的容貌。
和众人口中说的一致,形态清逸,眉目长清,丰神俊朗。我抚着魏迟的脸庞,轻轻靠了上去,他还真好看啊。我不禁一笑,见他丰长的睫上已结了薄霜,起身叩下了窗。
自宫中密道逃出来后,他就昏了过去,至今未醒。
魏立恒逼宫,欲殺兄夺位。
“嫣儿,过来。”
我闻声一惊,魏迟却已撑起身,神色很是温柔。
“这是何处?”
“陛下,此乃青岭雪庄。”怕他担忧,我只字未提眼下近况。他轻咳,我又问,“可要唤太医?侍从都在别院呢。”
“无妨。嫣儿…你终于肯见我了……”
“心即明目,臣妾心里早已瞧陛下雄姿百回。”
“爱妃,你这一生,朕来得算不算迟?”
我做他后妃数年,沉默寡言,但在此刻思绪万千。
“魏迟,未迟。”
归去来兮迟(上)【2】
永元三年,元帝魏迟宣新批秀女入宫。
八月初七,立恒第一次主动来海棠小院看我。那日微凉,阳光却尚佳,屋外金桂飘香。他来得正巧,我在凉亭内作画,远远瞥见他立于树下,树影斑驳,映他颀长身形,衬那银紫袍服下的玉佩熠熠生辉。我喜出望外,提起长长的襦裙奔向他。
“立恒,你怎么来了?”
他接住我,笑道:“令嫣,你发饰都乱了。”
我摇头,满眼溢着欣喜。我乃江南舞姬,名噪一时。他是恒亲王,年轻有为,战功赫赫。他相中我的才貌,纳作侍妾。
他脸色一变,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我此来想求你一事相助。”
“何事?”
“我要你以秀女的身份入宫,接近皇上,争取宠幸。”
明明他语气轻柔,却让我惶恐,沉默许久,我低头不敢看他。
风而过,一簇桂花团落在我头上,令我恍悟。
一直以来,魏立恒不愿臣服元帝,嫌他太过懦弱。此计何等高明,赠美人,惑君王。日后篡位还能留个除昏君的美名,大得人心。
他直言不讳,态度坚决:“生于帝王家,不拥天下,枉顾人世。”
“那,我呢?”我拽着披帛,极力平和道,“从郡王到亲王,令嫣为你拢了多少党羽?我这把剑,用得可顺?”
“阿嫣,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如何!”
他抬手,又瞬间垂下去,他身上的气息萦绕在我鼻尖,是浓重的沉香。
“你可知今日什么日子?”
“嗯。”
“妾身的生辰,王爷送我的头礼,足够贵重。”
“宫中人心险恶,我会安排人手护你,切莫害怕。”此言既出,我亦知他送我进宫的心意已决。
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长夜寂寂,唯盼王爷日后娶娇妻,举案齐眉,喜平安乐。中秋夜宴将我献予元帝,以圆你大计。”
用尽气力,我说得狠决。他走后,我却瘫软地跌在地上。
三年情,断于此。
他的眼里无春花风月,亦无不忍痛苦。我那时望见的,唯有锦绣山河,全不见我的影子。
归去来兮迟(上)【3】
八月十五,中秋至。
我跪在殿外,等待宣召。隔着宫门,里面是灯火通明,时而有酒樽相撞之音,时而有宫人们忙碌之声。
“臣弟听闻陛下擅音律,好歌舞,今特地献上大渝第一舞姬予陛下。”
魏立恒沉沉而道,音色清淡。
我进殿行礼后,《潇湘曲》响,月色凛然,便起舞。
宫调弱,我舞步轻缓;角、羽二调渐强渐烈,则急促飞转。此刻身着白衣,旋转至极,与银辉融为一体,舞已成。
舍断忍离,洒脱旷放,乃是此舞出神入化的地方。
这也是,我和魏立恒之间,最后的情分。
他亲自为我编的舞,却是送给别人的。
一曲终了,我暂退一旁。
“果然名不虚传,”殿中的男人赞道,温软明朗之音,约莫魏迟无疑,“但为何你要以白绫遮眼?”
我平静道:“中秋月圆之夜,全月月光最盛,而皎洁无瑕。妾身眼浊,怕扰皇上雅兴,故举此行。”
魏迟大喜,笑声回荡在殿内,当即封我做了贵人,赐居辰华宫。听着气派,不过也只万千宫殿一角,微乎其微。当夜他并没有来,说是奏疏太多,已下令留宿政和殿。
“你说,皇上龙颜何样?”
“贵人是在问奴婢?”
我点点头,任由她帮我褪衣。
“娘娘说笑了,天子圣颜,奴婢哪能轻易瞧见。”小蝶拘恭拘谨道,“倒听大宫女讲过,圣上与恒亲王长得极似,也是玉树临风呢。”
“哦,这样。”我顿有些失望,叫散宫人准备歇息。
小蝶问我:“贵人您不摘下眼敷吗?”
“不了,退下吧。”
黑暗中,一点微弱烛火尽熄,我紧紧掖着蚕被尚还觉得冷。
我试着入眠,模模糊糊间,隐约觉着有人在我房门外窃窃私语,却不大真切。我朝里靠了靠,彻底睡去。
我梦见了江南的一草一木,山茶花总是漫山遍野地开,处处常青,岁岁无寒。暮色迟,鸿雁过江,又显得萧凉。许多年不再下过的雨,在我梦里淋漓映出,连连噩梦无尽卷来,朔月当空,照得更是清冷。就是在这般混沌的梦境里,我曾与我所拥有的一切走散。
归去来兮迟(上)【4】
后宫佳人如云,魏迟或许未将小小舞姬记挂于心,不曾来过辰华宫。
我也因第一夜不佳的睡梦,日日渐行憔悴而怏怏不乐。听魏魏立恒委任江南总督,回京时日不定,我索性把他交付的事抛之脑后,整个人更是懒散,谎称病连殿门也不出。
我年轻气盛,性子又桀骜,皇后那边的太监勒令我去请安都被拒之门外。
某夜我早早睡下,但因外面熙熙攘攘的脚步声扰得不安宁。
“小蝶?小蝶?”
得不到她的回应,我披上厚袄摸黑朝外走去。
顿时间,屋内灯火骤明,恍若白昼。
“你就是令嫣?”
我入宫以来便白绫敷眼,不曾睁眼见人,辨人一向听声音。这个女声倒是耳生得很。
“贵人…皇后娘娘…派……”小蝶跑进屋,惊慌失措道,“派大宫女找您兴师问罪了…”
“不知妾身何罪之有?”
那宫女傲慢道:“贵人言重了,您自进宫以来便抱病旬月有余。娘娘担心自己妹妹,遣了奴婢同太医给贵人诊病呢。”
“偶然风寒罢了,哪敢劳皇后娘娘费心?”
“如此说来,倒也怪异。皇上夜夜留你寝宫,你有心侍奉,无力向我主上请安?”
听她越说越不成调,我反而笑了:“姑娘恐误会了,圣上从未来过辰华宫,何有这一说?”
“内侍亲眼所见,岂会有假?双目不示人,怕为妖祸之眼惑弄圣上吧,皇后娘娘统领六宫,留你不得。我奉娘娘凤懿,剜你双眼,方断祸根!”
想来该是厌我这副德行,随机寻了个借口而已。她硬将小蝶拉开,扯下了我的眼敷。
“也好。”
我淡淡道,可笑至此,我还想着魏立恒日后见我的模样时,是否会有一丝懊悔之意。
不久,却闻得匕首重重落地之音。门外边传来宫人齐呼“万岁”以及叩首之音,这魏迟,来得尚是时候。
我闭着眼,跪坐在地上,颇有几分狼狈。
“嫣儿,可有伤及哪儿?”他的掌心温暖,紧握我不放。
“我…我的眼敷…”
回过神来,我心有余悸。怕看见他的脸,怕看清宫中血色,怕看到无尽苦楚。
魏迟替我系上白绫,柔声而语:“朕来了,今日奏疏颇多所以稍迟了。”
“哦,是这样。现下已几时了?”
“三更。你还可再睡会,朕在这儿陪你。”
我畏光,直往他怀里钻,贴着他的内衫有股莫名的心安。“妾身无大碍,至于今日之事—嫔妾定会去长庆宫问安。”
他笑笑,伸手揉揉我的发丝:“免了吧。朕知道,你身骨弱,但闷在辰华宫总不是个好法子。待朕忙过流民之事,领你一个人去御花园散心,好吗?”
我听得略疲乏,迷糊间睡了。依稀间他揽着我,说了很多情愫缠绵的话,可惜我记不清楚,只大概有这么个印象。
归去来兮迟(上)【5】
翌日,小蝶似乎很欢心,语中难掩笑意。
“笑什么呢,小蝶?”
“贵人,您自个儿做了什么,怎一觉醒来就忘了?”她又笑,“圣上去早朝时,您尽可要圣上陪您温存呢。”
“那,陛下可有说什么?”
“圣上陪您许久,公公催了三次才离开呢。”
我正在饮茶,闻言一惊,呛了几口,缓道:“我不过贵人,陛下何以如此待我?”
“您呀,自然是受宠的。”
“每逢雨夜,您睡得昏沉,精神极差。圣上焦虑,批完奏折晚些时辰就来陪着您了,寸步不离。待您睡安稳了,圣上才去偏殿歇息。”
“辰华宫虽小,却是离政和殿最近的。”
我怔怔,遣了她下去,应到秋日的光,落在肩头,竟有点暖。
无缘无故,他怎会待我这般,这未免太不合常理。
那段时日他似乎很忙,我亦很少见他。
良久一日晌午,魏迟独身来找我。
他凝重道:“朕要走了,嫣儿。”
彼时,我在院里闻香识花,听见他说话,扭头与之撞个满怀。“陛下?”
“本只是闹灾荒,赈济银刚下发,南境突而发兵,战事吃紧,朕不得不亲征。”
“击退敌军有几成把握?”
“这……”
“陛下且听嫔妾一言。”我主动搭上他的手臂,不紧不慢道,“南蛮地处平原,易攻难守。再者,运送赈济银乃绝密军机,南蛮怎能恰恰于此时趁虚而入?大渝宣帝时期,胡晁《领兵论略》一书如是说过……”
话刚到半,我便意识自己失言了。
胡晁乃是罪臣,其书,便不得信。
我试到他沉稳均匀的呼吸,温热的指尖抚过我的眉骨,双颊靠我极近。
“嫣儿所言倒有些道理,朕会思忖的。”
一瞬间,我鼓足勇气问他,却忘了尊卑,直呼其名。“魏迟,你这般待我是为何?”
他没生气,亦没回答。只静心问我:“明日辰时,朕从正清门出发,你愿来送朕吗?”
别离的场合,大多不好看。我摇头婉拒,“妾身无份,去了只怕惹人闲议。”
“那,朕,便走了。”
魏迟的脚步声,分外沉重,愈来愈远。我解下眼敷,适应光线后望向他,他的背影。一抹亮丽的明黄,散在辰华门前。
倏而间,我的热泪滚滚而下,久久未能平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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