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索飞龙,当然我还有其他很多名字,比如飞天神偷之类的花名,不过我更加喜欢索飞龙这个称呼。
按照般若寺瘌痢头和尚的说法,大过年的时候他在山门口捡到我的时候,在我的小蒲包里塞着一个银锁,上面刻着一个索字,大概那是我的姓氏吧。他们管我叫小龙,因为我是龙年生的孩子,很奇怪的是铁猴子就不一样,那小子和我差不多大,为什么他叫猴子我却叫小龙呢?想到这里我总觉得很开怀,至少我的名字比铁猴子要响亮的多吧。
般若寺里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一样,他们都喜欢城隍庙一带人多热闹的地方,那里有着新奇古怪的杂技表演和各式点心果子,但是不一样的是,在般若寺的孩子眼里那里更有着无数的肥羊,敞开的口袋,只要你有手段,那里就是你的乐园。我很小的时候就深谙此道,对我来说欺骗和作弄那些衣冠楚楚、一本正经的大人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当然我们也有不快乐的时候,比如遇到城西衙门的老瘸子,那些普通衙役只要交了月子钱,他们就拿你当成隔三差五还有孝敬的远房亲戚,但是那个老瘸子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铁猴子就是被他关进了城西的大黑窑里,叁月后我们把他揪出来的时候,他真的快变成一只猴子了。
有一次我在城隍庙门口挂搭链(拿个钩子在看热闹注意力分散的人群中把钱包和首饰勾出来的一种偷术),当我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从一个看吞剑喷火正入迷的胖子身上勾出来的时候,猛得一个激灵,我恍惚听到一个奇怪的拐杖触地的声响,那一定是老瘸子来了。我忙不迭地撤了手段,从人堆里钻了进去,我挤到里层看热闹的麻子脸大屁股的女人旁边,用力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哎呦,哪个不要脸的摸老娘的屁股!”她回过脸笑眯眯地用她的大肥胳膊抓住隔壁一个瘦瘦瘪瘪的痨病鬼,“说!是不是你?你摸了老娘屁股就要把老娘娶回家!”那个痨病鬼吓得一阵猛咳,吐出些带血的肺叶碎片,“我家还供着个母大虫呢,纳你回去,岂不是龙虎斗?我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哪。”麻脸女人啐了一口,“敢做不敢认的东西,给我出来!”我猫着腰从人缝里钻来钻去,闭着眼我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出路,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麻烦远没有结束,那个鬼头拐杖的“桀桀”声还是近在咫尺。“你别跑!说的就是你!”麻脸女人嚎叫着,推开人群朝我这边挤过来,我感觉山一样的气压朝我的面门袭来,让我不能动弹。我被一只钢爪拎了起来,我用力扯着旁边一个中年壮汉的胳膊,大叫道“美女,摸你屁股的正主在这里呢!”我飞快地朝那中年壮汉眨了眨眼睛,他正一脸绝望地对我怒目而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指了指身后。
“对啊,美女!摸你屁股的就是这位老先生,他腿脚不好,你快过来搀他一把。”人不可貌相,那中年壮汉有这样的急智,真是城隍老爷显灵,我心里默默保证下次再不偷吃城隍庙的供品了。老瘸子被麻脸女人和其他同声一气指证他的人群缠住,我立即施了金蝉术脱了他的钢爪,飞快地溜进城隍庙的后门,掩上门前我朝那个老瘸子做了一个鬼脸,我想他一辈子都记得这个鬼脸。
从此以后城里就流传着一个小飞贼的传说,说他如何力敌神捕“铁拐李”,如何在神捕的钢爪下从容脱身,听得般若寺的孩子们都把我当成了偶像一样崇拜,那时候起我才有了小飞龙的名号。
但是我却始终认为,给小飞龙正名是因为另一个缘由。是因为整个西京城,准确的说是因为整个西京城的屋顶。而且这个故事有点长。
我到了十岁左右的光景,有一天瘌痢头和尚把我叫到里屋说话,还叫我把那个破门关好,整个般若寺都知道,关着门就是给全寺人偷听的意思。瘌痢头咳嗽着说,要把那个银锁给我,说那个是我和外面的世界唯一的联系之类的破话,说的好像他明天就要离家出走,留着什么值钱东西让我看家一样。
我正想拿什么话去堵他,余光从门上的破洞看出去,那几个趴在外面偷听的小兔崽子都憋着声猫在地上哭,我低下头只得把那个银锁接好,“老实说,你是不是想偷偷背着我们跑回什么劳什子嵩山去?”
“你真是小孩子,你不懂。”瘌痢头和尚喘着气,难得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你本性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以后不要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那年春天,瘌痢头和尚真的离家出走了,按照其他庙里的和尚的说法,是坐化。我把他从法华寺的化场装坛带回来的时候,连小时候被他打得最惨的铁猴子都哭的不成人形。但是我没哭,这家伙不就是想回嵩山嘛?现在他如愿了,法华寺的和尚告诉我,坐化和尚的舍利他们可以带去嵩山,会埋在一种叫舍利塔的地方。至于嵩山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就和说书的讲的昆仑玉虚一样遥远。
自从瘌痢头和尚走了以后,我就得了一个怪毛病,有时候我会带着那个坛子和我的银锁跑到屋顶上看月亮。但是般若寺很寒蝉,常年没有香火,它那个屋顶是破的,都没处下脚,所以我开始换地方,有时去城西有时去城南。
我发现屋顶上是个神奇的世界,和我以前待着的西京城不是一个地方,或者说是漂浮在西京城上光怪陆离的世界。前一刻你在五光十色的勾栏瓦舍上,下一刻却又置身庄严肃穆的佛堂道场,我就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小世界之间漂流,从一个屋顶的飞檐跳到另一个上,从一个世界的大门飞向另一个,我尝试着爬到钟楼的屋顶上,那真是绝好的所在,整个西京城都在你的脚下流动,你可以看着人群涌向城东又退回城西,又看着太阳的金色一点点从城西消散,然后灯火从西京城的每个角落一点点燃起,当月上中天时分城里被灯光所笼罩,那金色和黑色交融在一起,看到这个景色我忍不住在想,夜晚的西京不就在天上嘛?
当然屋顶上的世界里也不只有我一个人,有潜行的夜枭,有隐身的暗哨,还有很多高来高去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们可以轻轻走过一片乌瓦没有丝毫的声响。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他们走过我的身边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直到有一天我跑到兴国寺的屋顶上,当然我事先也不知道它是兴国寺,在我看来寺庙的屋顶不都一个样吗?有一个老和尚和我得了一样的毛病,也坐在那里看月亮。当然看月亮是免费的,也没什么先来后到,我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不能在这!”他咕哝了一句。难道我坐着的地方挡住了他欣赏月亮的角度?我看他没有找我聊天的意思,很自觉地换了另外一片瓦片坐下去,“也不能在这!”他大叫道。我被他吓了一跳,抱着的坛子差点跌下去,我有点生气了,“喂,你个老家伙,这里不让坐,那里不许坐,你自己转一下脖子不就能看到了吗?杵在那里很牛吗?”他听我这样说突然满脸兴奋地看着我大嚷起来:“对啊!对啊!我转一下!我转一下!”他一下从那么高的屋顶上飞身落在庭院里,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我叹了口气,难道我看一辈子月亮是不是也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这城里还少疯子吗?我趴在屋檐上,看过道貌岸然的老学究偷偷在屋里描眉点唇,拿腔拿调学女人唱曲,那声音比夜猫叫的还要凄厉。还有把自己扎的满身是血只为了晚上看书的时候不要走神的自虐狂,我想如果是看一本市面上流行的配艳图的《金海陵王》或者《隋炀帝艳史》,大概就用不上这些血腥招数了。这两本画册也是我的最爱,虽然那画的黑漆漆线条乱糟糟的美人一点也不美,但是这可比和尚们做功课唱的什么经要有趣的多。
我看了大半夜的月亮和下面那个疯子和尚跳舞,开始犯困,本以为我躺在佛堂的屋顶上做个梦可以梦见嵩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我的梦里只有漫天的大雨,那雨水不住地落下,好像要砸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疯子和尚正拿着我的银锁看,“这其实是把钥匙。“他说。”疯子,明明是把锁,上面还写着锁呢!“他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不识字?那的确是个’索’字,但是此索非彼锁。”我不想和他一起发疯,我还要在天亮前回我的般若寺去,我劈手去夺我的银锁,但是那个该死的疯和尚不给,他像一条泥鳅一样不知怎么滑走了,明明我刚才抓住了他的衣袖。
“小朋友你的根骨很不错啊”他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怎么也抓不住,我一着急脚下没留神一个踉跄,坛子从我怀中蹦了出去,我几乎没有思索就直接跳下去接着坛子,之后我才想到大概我会在那个坛子跌到地上之前摔得粉身碎骨。这还是第一次,我爬上屋顶以后才真正地思考万一我哪天摔下来会怎么样。
我在兴国寺呆了三天,第四天我实在忍受不了兴国寺的斋菜就想逃跑了,小小的兴国寺还困不住我小飞龙,逃跑前我顺走了他们守卫很严密的一本经书,当做对那个可恶的疯和尚的报复。其实那个疯子人还不错,看着我摔下去就飞身来救我,我们在空中旋转着还没落到地上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用力扯下了他的胡子,果然他疼的嗷嗷叫一把把我丢在地上。这一摔我不要紧,但是要紧的是坛子摔破了,瘌痢头和尚的骨灰撒了出来,晚风一起,那些白白的粉末全都飘走了,我看着它们就这样消散在夜幕中,眼前就黑了。
从兴国寺回来之后,我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倒霉的地方,可是很快我就改主意了。有一天我从院子前门过,看到铁猴子在偷看我的《金海陵王》画册,我绕道他背后准备吓他一吓,但是从他背后看去,那似乎并不是《金海陵王》,那是一本画着很多裸着上身的和尚,身上还有无数的小点点,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的画册。那天晚上我没有出门看月亮,我不自觉的学着画册上的姿势,觉出一些奇异的兴趣,我问铁猴子从哪里找到的画册,他指着那堆又脏又破的经书说,“不就是你前两天藏在里面的吗?我还以为你新得了什么有趣的图册,结果都是男的,还都是秃驴!”我很快就把那图册上的小人姿势摆了个遍,他们的动作似乎有某种奇妙的联系,铁猴子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在院子里跳来舞去,“小龙,快停下,你好像有点不对劲。”我的确很不对劲,我只要练那经书上的姿势,我的头顶上就会冒出白烟,像是着了火一样,而且我的身体也开始不听我指挥,我的肚子里像长了一头猛虎,在东窜西冲。但是我又不能不练,长时间不练我就会觉得很冷,那种三伏天还需要裹着厚棉被的寒冷。我觉得有必要去找一下兴国寺的那个疯和尚,问问他到底给我施了什么妖术。
所以我又爬上了那个看上去一样的寺庙屋顶,我等到后半夜那个疯子老和尚才出现,“喂,你今天怎么那么晚,月亮都已经下去了你才上来,你是打算上来看日出的吗?”那个老疯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一件宝贝一样,他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其实你练的顺序有问题。”
我当然知道有问题,不然我大半夜的还来这鬼地方干什么?他让我把经书翻开,不知施了什么鬼法术地变出一团微弱的荧火在手掌中,“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他。“这个等以后再说,我们先说说正确的顺序。”
我们借着火光,一边看经书上的小人图,一边比划,“首先是第七十二式,然后是一百二十一式,之后是一百式,再后是第三式,再然后......"
“等等等等,什么七十二,一百二十一,一百,三,你这样快我记不住。"
“我们再来一遍,首先是一百三十二式,然后是一百式,之后是第五十九式,再然后…...”
“等等等等,我记得你之前明明说的是七十二,一百二十一,一百,三,不是现在这个顺序!”
“竖子不可教也!”他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不容我争辩道,“我再说一遍,先是二十三式,然后一百二十一式,之后五十七式,再然后是第九式…...”
我忘记了,他是个疯子,和一个疯子争论对错,我已经和疯了没什么两样了。我感到深深的绝望,指望一个疯子能治好我的毛病吗?我觉得前两天抱着瘌痢头师傅的骨灰坛摔死在兴国寺的院子里真的不能算是太坏的归宿。
他感觉到了我的沉默,“其实也不太难,这样吧,我们把书页拆了,我帮你把顺序重新摆一下就可以了。”
我悲哀地看着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和尚,我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他把经书一页一页地拆下来,然后一字排在屋脊上用瓦片压好,再按照“顺序”演示给我看,他比划到一半就没法继续下去了,然后他说我们重新来过,他排了一次又一次,比划了一次又一次,渐渐急躁起来,再后来他打套路越来越快,人也变得暴跳如雷,“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他咆哮道,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他捧着脑袋反复在屋顶上奔来蹦去。当东方的天际开始发白的时候,绝望从他的眼中流出,我说我想回去了。
他看着我从兴国寺屋顶的飞檐跳到临近的一个大房子的屋脊上,挥手向他告别。他狂暴地把那些经书的书页全都扫到院子里,一声清啸从他的胸腔里飞奔而出,我从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好像虎啸龙吟,但却让人生出无限惆怅。
我裹着被子坐在钟楼的屋顶上,那里的风吹得像是时时刻刻有把刀子在割我,我想着江湖上还留着小飞龙的名号,不过我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江湖,就算是西京城的屋顶我还有很多没去过的地方,比如说那些布着暗哨的屋顶,甚至还有皇宫。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又做了那个在兴国寺屋顶上同样的梦,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大雨。在那个倒霉的大雨滂沱的梦里,我又看到了疯和尚,他兴奋地在雨中大吼大叫,比划那套看都看不懂的心法套路,这一次他好像找到了窍门。
我醒来以后发现天真他妈的在下雨了,裹着条湿哒哒的被子比光着被风吹还要冷,死就死吧,让我肚子里的那头猛虎破腔而出也比活活冻死要好。我把被子丢开,疯疯癫癫地在钟楼的屋顶上跳舞,脑子里全是那些小人的动作,仔细一想又全都不记得了,我全身被白烟笼罩着,好像一下飞到离开屋顶三尺的地方又一瞬间回到瓦片上,我在屋顶上刮起一阵旋风,把那些已经松动的旧瓦全都扫落在了地上。我觉得热的不行,那头老虎要从我的喉咙里飞奔而出了!那猛虎一会儿幻化成铁猴子被抓走时周围邻居们指指点点的眼神,一会儿又变作瘌痢头和尚那句你不懂和他看着我的眼神中的悲悯,它嘲笑我和城中那些出没于屋檐瓦下的猫猫狗狗有什么区别?我学着那天疯和尚的样子,只把心中的愤懑和胸中的一股热气都鼓到喉间,我听到一声清啸,和那天晚上如此相似。
钟楼屋檐下蜷缩着避雨的流浪汉被一阵巨响吵醒了,他揉着惺忪睡眼,抬头去看,“哇!那是龙啊!钟楼顶上有龙啊!”
从此以后我真的成了一条在西京屋顶上飞翔的龙,回想那个雨夜我还是觉得荒诞不经,我始终都搞不清那个该死的顺序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那顺序那经书甚至那个疯子都不重要,只是我在某年某夜某个屋顶上突然悟了。
他们都叫我飞天神偷,比较亲近的人叫我小飞龙,但是我更喜欢我的名字,那个叫索飞龙的永远十三四岁喜欢在屋顶上飞翔的孩子。
一 宝珠
整个西京也许是被一夜之间的东风吹成了春天,那空气中弥漫的清甜香气和一日长过一日的阳光似乎在提醒我一件事。
在往后的无数岁月中,当我回想西京往事,我总觉得我人生中的春天也就是从西京某个小小的庭院开始的。那个庭院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宝珠寺。我从没有细想过自己为什么和寺院那么有缘,不过这个问题似乎也很好回答,因为大家信佛的关系,西京最有趣和最无趣的去所都是被这些那些庙宇填满。春天的宝珠寺,当然也很有特色,比如看他们晒陈年的经书和举行佛诞节庆典,那些眉毛胡子一样长的老和尚会请出各种法器,在宝珠寺的庭院里挂上幢幡,鼓笙和鸣,甚至还有浑身涂得漆黑的扮演魑魅的艺人,表演佛经故事中的桥段。但是隔着两个业坊的法华寺也干同样的事,即使落魄成般若寺这样的,我记得每年这个时候,瘌痢头和尚也会晒书和给我们讲佛祖舍身喂鹰,仿佛这些形式比佛教的经义更加要紧。
宝珠寺的配殿旁有个很大的庭院,我叫它花园,废话,种那么多花的地方其实都叫花园,但是如果你看过宝珠寺的花园,那么其它地方只能叫种菜地,苗圃等等,那些酸溜溜的文人可以说一些听不懂的鬼话来描述一下这里的美妙,但是我想他们也没这个运气,毕竟这里不是那么好进的地方。从龙雨日(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吧)之后我发现西京可去的地方突然变得更多了,所以我的第一个选择就是宝珠寺,那座夜晚会散发与众不同香气的神秘花园常常引发我的无限好奇心,这不像是顶着六个香疤的脑袋能想出来的杰作,最重要的原因是那个坐在房顶上的看门大和尚时常走神。
那院中有许多古老的开着紫色花朵的树,它们大约只在春天佛诞节的前后几天开花,那香气熏的会让铁猴子那臭小子拿他的狗鼻子嗅上我好几天,然后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去过倚香院那样的地方了,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脂粉气,那是一种清甜的香气,好像来自记忆的最深处,如同那树下静静坐着的老婆婆,我常常把她想象成从没见过的阿嬷。有时她会坐着喝茶,或是独自下一盘残局,或者她会用此地紫色的花朵做一种蒸糕,我最喜欢看她做点心,那小糕点的味道和它的香气一样清甜,更重要的是,每次老婆婆做糕点就代表她就要来了。
在漫天紫色的花朵开到最盛时,伴着氲绕蒸格的食物的香气,她就这样出现了。我看着她叫老婆婆“阿嬷”,会和阿嬷撒娇,我看到阿嬷把开得最好的紫色花朵戴在她的发间,她把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留在开着紫色花朵树枝做成的秋千里。她就和那些紫色的花朵一样,充满了春天的清甜味道。阿嬷叫她“阿柔”,我在心里也叫一声阿柔,那清甜的香气就会沁入心扉,直到我的梦中,那无穷无尽的大雨也带了清甜的味道。
但是阿柔不常出现,我一共只见过她四次,她是我在西京屋顶上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泰康十一年的佛诞节,到处都是供奉的浮图、装饰着金玉和锦绣的宝帐、象牙雕刻的香舆、漫天飞舞的各色幡幢、以及如云蔽日的华盖。迎奉的队伍从皇城走到城郊,香花鼓乐夜间也不停歇,每经过一处寺院就有无数执火明杖的队伍加入进来,直到我在钟楼上看见一条前所未有的巨大火龙绵延在城中,那些信徒虔诚地跪拜在道路左侧,竞相往帐舆中放置供奉,要不是左右都有禁军卫队,那真是一头留油的肥羊。此刻的西京城如着了火一般,再没有比它更绚烂的,就像是沸天烛地的灯火焰花,猛烈地燃烧着,然后等待熄灭的那一刻。
我坐在宝珠寺的屋顶上消食,城中一片烧焦的味道,那人群组成的火龙遮蔽了天上的月亮和星辰,只有这里还能闻到一丝清甜的空气,第一次我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感。
这座城,烈火烹油的繁华和绚丽,从来都是与我无关的;城中人,他们来来往往,心中所想所愿,从来都是与我无关的;还有我所贪恋的那些城中风景,从来也都是与我无关的。我站着屋顶上俯瞰整个西京城,但是就像漂浮在空气中的浮光蜃楼,它们从来就不属于我。
这种悲伤的孤独感使我的肠胃开始胀气,为了阻止我的胃继续感伤,我只能停止消食的计划,去阿嬷的院中找些夜宵。
那一夜我看到阿嬷时,天空中正挂着一轮上弦月,她手中捧着一个玉匣,站在漆黑的院中。月光像流水一样落进那玉匣之中,或者是那玉匣中盛着什么流光溢彩的宝物,发出和月亮一样的光芒。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被外面白昼一样的火光遮蔽的月亮就在这小小的匣中。
“主上命我将宝珠供奉于舍利之前,主上、温王、长宁长公主、郑国崇国二夫人亦下发入匣,供养佛宝。”黑暗中有另外一个人影应声接匣。
这种绝世奇珍是不会引起我什么兴趣的,因为对于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根本无法出手的东西永远只会带来麻烦而已。我看着这人捧着月光走出宝珠寺的大门,消失在外面乌泱泱的人群和卫队中。
然而那天我并不知道,这个宝物会彻底改变我和许多人的人生轨迹,我曾想着如果时光倒流到泰康十一年的佛诞节晚上,我可能一时好奇把它从一个老婆婆的手上偷走,那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比之后千重万难要容易得多得多。
(这里有一个关于气候天象的小tips:佛诞节究竟是哪一天?)
二 城西的秘密
很久以前,久到还是前朝的前朝的前朝,皇帝离了都城,再没有回来,他们说皇帝留下一个大宝藏,而后的新朝皇帝说是重建新都拆了城西的故宫,然后新皇帝又变成老黄历,城西就这样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几番折腾,直到太祖打下西京一把火烧成今日的一片废墟。那个大秘密就这样长埋在历史的烟河之中,然而我很喜欢这样一个诡异非常的故事,管他真假。
走过倾圮中的般若寺山门,你能见到城西最荒僻的一处村茔,就像被一只干瘪无牙的巨口吞了下去,高过人头顶的荒草在栉比鳞次的废垆中狂舞。这里成了流民、剪经的盗匪、各色江湖人士出没的乐园,我和铁猴子甚至帮许多倒毙的可怜虫收过尸,这里离开城里的义庄太远,通常的做法就是把他们直接塞进废屋的断垣残壁堆上几块石头和砖块。
时间长了,我总觉得村子里会有鬼魂出没,风吹过那些破屋,它们就会躲在墙根处吼叫。为了平息他们的怨怼,我把躲着鬼魂的夯墙上的瓦片带到村中唯一一口深井,当然它早就枯竭了,我用般若寺里的泥灰在瓦片上写一个符,再用荒草搓成的草绳扎紧,投进深井里,按照一个落魄道人的说法,这样那些死鬼的魂魄就会落进地下不再四处游荡。如果瓦片哗啦一声,碎了,那个死鬼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如果只是清脆的啪的一声,瓦片完好,那么就是个冤死的倒霉鬼。不管是好人坏人,他们在我和铁猴子眼中都只是死人而已,甚至只是两块干饼的赌筹。
我喜欢那口深井,不仅仅因为它帮我每次都能赢得几块干饼,更重要的是它有许多秘密。那些鬼魂因为长久被困在幽暗罅隙的井底,长成了一个特别的本事,他们喜欢吞噬别人的秘密,被他们吃下去的秘密都会凝结成一个个滚圆的水滴,它们一排排挂在井阑的辘轳上,在雾蒙蒙的午夜,水滴不甘心地一个接着一个落进我盛水的钵盂,变成一种特别的药。
我和铁猴子都尝试过,冰冷苦涩的药喝下肚,你眼前会出现一个巨大疯狂旋转的漩涡,然后一些都变的不可思议了。我见过铁猴子长出三个脑袋,每个脑袋上无数只眼睛,当它们一齐瞪向我时,我见到每个瞳孔里照出一个我,无数条龙,浑身浴火的飞龙。城西的废墟也变的不同,一座气势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你眼前,就算是晚上屋顶上闪耀的金光都可以刺瞎人的眼睛。乘着月色和起起伏伏的屋顶,每次当我飞到这座迷幻之城的最高处,匍匐在高耸入云的塔尖上气喘吁吁,那巨大带着斑点的月亮就漂浮在我面前,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这所有的一切都源自那口深井的秘密。我觉得是那个浑身长满虱子的臭道士施的法术,他肯定知道城西的秘密,甚至我们所有人的秘密。很早以前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有那么一口深井,你可以把那些不能对人言的秘密告诉它,包括当今皇帝长了一双驴耳朵或者只是一句我喜欢你,那些秘密就不会再困扰你了。那一定是这个臭道士散播的流言,好用来收集他施法所需要的秘密,而我们为了能看到迷幻之城也成了帮助他困住井中鬼魂的帮凶。
就在泰康十一年佛诞节的晚上,井中的鬼魂又吐出了一个新的巨大的水珠,它巍颤颤地挂在木轱辘上,在月光下闪着奇异的光。
“这次我可以躺在贮满金子的池塘里游泳了!”铁猴子狂热地叫道。在他动手取到水滴之前,我用力敲了一下井阑,震动传播到每一滴水珠,他们尖啸着纷纷落回井中,我几乎能听见他们跌落井底破裂开来的声响。但是,这次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即使被井中饥饿贪婪的鬼魂吞噬了大半,那些秘密的碎片仍然会依次呈现在我们所见的迷幻之城里,就算是支离破碎的真相,也总有被揭示的一天。
三 老鼠巷
城南的老鼠巷,是另外一个西京城中我经常光顾的去处,那其实是一个“集市”,匿藏在这个光鲜城市的黑暗角落里。仿佛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如果屋顶上飞翔的小飞龙代表西京城的光明面,那么很自然地在地下老鼠巷中游弋的潜龙就是西京城的阴暗面。西京城也会露出尔虞我诈、阴险嗜血的一面,而这阴暗面每天都在这里上演。
城中其实还有众多类似的集市,我只是这整个庞大的西京城黑暗链条上的最末端。一个再神通广大的飞贼,如果没有可以依靠销赃的管道,那他也是无法生存下去的;同样,对于链条的一点点波动,也会传播到最末端;我们从来都不知道链条最终握在谁的手中,我们只是被牵线在这纵横纠缠的链条里,一切都是一环扣合一环,任谁也无法挣脱。
老鼠巷最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屋檐,底下聚集着人口贩子拐来的孩子,那些孩子瞧我的眼神能让我浑身发毛。从他们透明空洞的眼神里我能看到一个孩子对于绝望和恐惧的全部理解,从那眼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和般若寺小飞龙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每次我经过那里都能见到一个独自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小子,他们叫他,棺材子。
可能是出生时在棺材里憋坏了脑子,棺材子和人打架的时候有一股子疯劲。
有一次他饿昏头抢了我的柿饼,我跳到他身上,一下把他的两条胳膊卸了下来,看着他姜黄的脸变成猪肝色,黄豆大的汗滴挂满了脑门。“敢抢你索爷爷,瞎眼的小赤佬。”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下手也特别狠,老鼠巷的法则永远是弱肉强食。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就是一声不吭,只是拿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瞪着我,那让人生厌的眼神彻底激怒了我,我一拳打到他左颊,看他象木桩一样直挺挺地倒地,当我踩着他的脸从他嘴里抠出柿饼时,那疯子一口咬住我的手掌,任我拳脚相加也不松口,一时间恶从胆边生,我拿嘴去啃他的耳朵。我们象两只疯狗一样互相撕扯,已经和武功高低无关了,有时候肉搏斗狠只是凭借着人心中最恶的念头,比谁更疯狂而已。
从此以后棺材子左耳只剩了半边,但我也第一次丢了启新斋的柿饼。每次我见到他,都会不自觉地摸摸我的右手手掌,那个入骨的咬伤,可谓奇耻大辱。
然而今天我没在墙根边见到他,也许他死在不知道哪个腌臜旮旯里了。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忧伤,但是很快就被真正的忧虑所取代。
和我相熟的小鬼,一见到我出现在老鼠巷,就尾随过来,他腆着脸问长问短,期望我能施舍一两块干饼。
“哥猜我早上吃了么?”
“吃了干饼?”
“哥没猜着。”
小鬼悻悻地说,“独眼枭到处找哥呢,看我一早上就忙着给哥报信了。”
独眼枭是老鼠巷“集市”里最大的一个庄家,也是经常照看我的“主顾”。据说他是从前上阳关卫府刺配的逃军,他拿火烧了自己刺字的半边脸,连带烧坏了一只眼睛,再后来他成了老鼠巷里的头号鬼佬,他的心肝就和他烧糊的脸一样黑。
我心里打个了突,被独眼枭惦记上的人通常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独眼枭找我有什么事?老子又不欠他的,老子敬他是庄家,每次压价都往死里压,老子也没在他面前放过半个屁。”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有底气,顿时觉得被鬼佬盯上也不怎么可怕了。
“哥,大佬们的事哪轮得到我们小的多嘴?说不定就和棺材子一样,被大佬看上,哥要发达了。到时候,哥要多多提携小的呀。”
天上突然滚落了一个春雷,唬得我这个正在发怔的人一阵跳脚。
独眼枭住在老鼠巷靠里有着四个大开间的宅子,旁边连着城南最大的骡马市,按照风水师傅的说法,这叫财源滚滚。我现在就站在最里间一张太师椅前面,琢磨着旁边架子上那个红翅珊瑚树的真假。
“我说小飞龙,我这里有桩大买卖,凭你的身手,肯定没跑的。”鬼佬完好的半边脸对着我笑,那笑容看上去极不自然,他拿油腻腻的脏手拍我的肩膀,我心里只想着早点抽身而去。
但是门口站着一个配剑的刀疤脸猥琐男,恰好堵住了我所有可以脱身的去路。这该死的家伙,要不是他在集市上截住老子,现在我早就躲去城西的安乐窝逍遥了。
“赵爷,您开口,小飞龙自然刀山火海也去得呀。”
独眼枭拿他另半边漆黑的脸凑近我,我几乎能闻到那边脸上腐肉的臭气,“小飞龙,你要好好看清楚这是什么,我这里可没有失败的买卖。”
他展开手中的丝绢,画卷上的玉匣和我的心一起跳了出来,那个玉匣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我知道,这一切只能是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谋。
“这是七日断魂散,在我这里,要价三百钱,大约可以买上三个年轻的美娇娘。小飞龙,你可不要浪费了,这是你一辈子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啊。”这颗泛着绿光的丹丸和独眼枭那只黑洞洞的眼窝真是般配,就像刚刚从他腐烂的眼窝里抠出来一样,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七日或者是从现在到吞下药丸这一眨呀的时间。
“赵爷,这西京城里,还没有地方能困住我小飞龙的。”
独眼枭漆黑的半边脸扭到了一起,我看到刀疤脸步步向我逼近,我随手抓起桌上的歇山砚,朝我观察了很久的红翅珊瑚树扔去,那应该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真品,果然那个财迷的老鬼心疼地怪叫道,“我的南海珊瑚!”刀疤脸愣了一下,他的位置就在我和珊瑚树之间。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我已经抢了一个身位到了门口,打开门就能通往自由。
门开了,我看到了棺材子,果然他和传闻中说的一样,成了独眼枭的人。他带了一顶古怪可笑的帽子,把他的半只耳朵藏在耷拉着的帽沿下,我对着他挥了挥我的右手,这就是瘌痢头和尚教我们的,因果报应。
我的心沉了下去,从一个疯子手里逃跑远比从一个高手那里逃走要困难的多,我第一次领悟到独眼枭为什么可以那么多年独霸老鼠巷了。
然而和我的感悟一齐涌入的是一院子的牲口,还有几个驴子跑到了廊下啃着背阴处种植的山茶花,一时间马嘶牛哞鸡飞狗跳,院子左侧通向旁边骡马市的后门敞开着,一只被骟了一半的耕牛竟然也逃了进来。
“那个人交给我,你从后面走,就算是我还清那块柿饼的欠债。”他从我的旁边擦身而过。
我立即跳到后院的飞檐上,看见他淹没在家丁喽啰的人海中,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迷住了眼睛,一定是在幽暗的老鼠巷里太久了一下见到阳光的反应,一定是这样。
从独眼枭的宅子掉到骡马市最热闹的厩棚顶上,然后直接摔在一堆饲料堆中,这感觉就像从天上到了地府,但是我从没觉得骡马市有今天那么亲切。
厩棚外有一个西戎胡商在高声叫卖,“各位看官,百年难遇的正宗大宛千里马,只拿上好的蜀锦来换。”
我从饲料堆里探出头,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拿它神气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小声地做了自我介绍,“你好,小红马,我叫索飞龙,我们一起去外面闯闯吧?”
四 裟伽罗的面具
难怪世人皆爱千里马,乘着这样流星赶月般的速度,人难免会有种跨越时间甚至返老还童的错觉。枣红色的骏马在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飞奔,行人纷纷避让,以为是京畿哪位贵公子出游。我飞过一块块树立在路边醒目的石柱,觉得那简直是测试马速的绝好标尺,当然我不会知道石柱上的刻字:天街纵马者荅一百。
在那个神奇的黄昏,我一路绝尘而去,南边的明德门还没有关闭,说不定我就可以这样一直跑去白麓山脚下。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西京城,我所认知的世界只在那个巨大的四方格中,而人生所能踏出的第一步来得这样快,让人猝不及防,既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揣揣不安,只是源于一个戏剧性的阴差阳错。
很快地,出了城门,我自然而然地迷路了,反正在逃亡的路上,去哪里都一样是在冒险。我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命运像是无形的线牵引着我和宝珠,那么为什么我不能顺应命运的召唤,去看看这些牵引的线最终会指向哪里?
我知道供奉佛宝的地方,就在城郊的弘福寺,那里有高过西京城钟楼的浮屠和安葬舍利的地宫,让人叹为观止的宝物就应该躺在地宫的最深处。
只要朝着高塔的方向前进就行,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而且独眼枭绝对想不到我正奔向他给我设置的目标。
我在一片树林中和与我相处了整整一天的枣红色大马告别,我把系着它的缰绳悉数卸下,这样它就不会轻易落入他人之手,“小红马,你那么聪明,一定认识回家的路吧。”
它朝我顽皮地喷着气,拿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心,果然它是明白的。
“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带着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被卖去骡马市那种鬼地方了。”我拍了拍它前额上的那块折形白斑,看它渐渐变成一个扬长而去的小黑点。
当我能看到弘福寺山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这座巍峨的大庙此时看起来凄凉阴森,没有半点人气。市郊和城中不同,没有临街的酒肆或茶楼,我想像了一下那些信徒和卫队随身携带干粮长途跋涉到这座城郊寺院的窘迫境遇,可能这也是表达虔诚郑重的一种方式。那些古刹名寺通常都是建在僻静清幽之所,不像城中的寺庙通常沾染着世俗之气,比如城中斋菜做的最好吃的荐福寺原是太史令张裕之的府邸,那些佛堂的火头陀怎么能和太史令家的厨子相比呢。当我逃命了一整天之后,城中林林总总的各色小食果子和大大小小寺庙的晚斋成了我此刻最牵肠挂肚之物,它们一齐涌到我的心头组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所谓的乡愁,那其实是一种要命的胃痛。
我听到围墙内的僧侣开始齐唱《迦蓝赞》,我的胃更疼了几分,那只有一种可能,晚斋已经开始了。要知道晚斋从上桌到结束的时间,绝不会比一枚无意间掉落闹市的钱币存在的时间要长,那些一天只吃两顿素食的沙弥出筷的速度可以让江湖上有名的快刀手当场自刎谢罪。
我站在空寂的弘福寺山门前,开始为我的这次冒险感到担忧,就连偷不到宝珠至少吃空弘福寺这样的保底战果,大约都没法达成了。
然而,这个世上的意外通常会比日出先一步来临,我在被荒野密林掩映得阴森可怖的弘福寺后院里,见到了西京城最美的风景,如晨曦一般照进心灵的女孩儿。
阿柔穿着月白的袄裙,就像画中走出来的人,但是她的双目红肿,低声唤着,“阿嬷,阿嬷……”像是伤心到了极点,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就像一片白羽随时都会被风吹走。我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想立即从屋顶上跃下去,我要牵着系住她的线,以防她真的飞到天上去了。
但是我始终迈不开这一步,我怕我从屋顶上落到地下,一切都会随之破碎。
我记得城隍庙转角处有一个卖面具的货摊,他家做的面具和别家的不同,不仅仅是戏台上常见的一些脸谱,还有两角的辟邪,三眼的吠鸟,九头的相柳,每一个都做得惟妙惟肖,精美绝伦。它们被一排排挂起,我那时的个头只能够到第一排的那些面具,即使是第一排的面具已经漂亮的让我挪不开脚了。但是有个最漂亮的面具,挂在货摊的最高处,它是一个吐火的怪物,脸上有绚丽的斑纹和流彩,还长着犄角,比下面所有的面具加起来还要好看。货摊老板说,那个是裟伽罗的面具,是九重天上的龙王,自从见过它以后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凑够钱就把它买回去。
但是当我怀揣着足够的钱币再去货摊时,那个面具就不见了,为此我难过了很久,即使之后我可以轻易获得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但那个挂在高处的裟伽罗的面具成了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一个梦。
直到我在宝珠寺的庭院里再一次见到裟伽罗的面具,神奇的是,经过了那么多年,这个面具还像是那天挂在货摊上一样,甚至连我够不到的境地也是一样。裟伽罗坐在挂满紫花的秋千上,那银铃般的笑声,深深地感染了我,风吹起四周紫色的花瓣迷住了裟伽罗的眼睛,她轻轻一揉,那个面具就掉到了地下。
面具后面露出西京城最美的风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阿柔。
当我意识到阿柔是贵族家的女儿时,我曾生出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野望和无尽的苦恼以及愤恨。然后我突然懂得了关于那个面具的真谛,这一切都是源于得不到所产生的欲望,这欲望又会产生新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永远都不会结束。
看月亮的疯子和尚和我讲过关于裟伽罗的故事,他是一条以人的欲望和罪恶为食的巨龙,但是他无法解除自身的欲望和罪恶,最终被大鹏金翅鸟化成的迦楼罗所杀。
“如果裟伽罗能解除他自己的欲望和罪恶,是不是迦楼罗就不会杀死他了?”
“孩子,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佛祖只是提前看到了所有的不幸而给出警示罢了。”
我忍不住也颤抖起来,我看不清的命运的轮轴已经开始隆隆转动,我听见阿柔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哭道,“阿嬷……我怎么办……我……杀了人……”
我变得和她一样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离开后堂的屋顶,我根本没留心落脚的位置,几乎踢到屋顶飞檐上的瓦当。我落到主殿的垂脊上,惊觉脚下有块瓦片竟然是碎的,作为飞贼的直觉告诉我,屋顶上还有一个人。电光火石间,一柄冰冷的匕首贴着我的脖颈而过,多年在屋顶上的历练救了我的命,那人看一击不中,立即远遁而去。
这样好的身手,在一招之内差点可以结果小飞龙,然而轻功却不过而而。我听到后庭那边有古怪的声响,心里喊了一声要遭,阿柔应该还在那里。
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明知道就是这个家伙设置的陷阱,我却没有不掉下去的理由。当我落在原先曾站立的位置,那柄熟悉的匕首直接抵住了我的咽喉,“你是宝珠寺里的那个人。”他用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我很惊讶那里面竟然毫无杀意,作为一个杀手,他的眼睛太过纯净,就像是一泓清泉一般。
我听到外面沙弥们的《迦蓝赞》已经唱到尾声,很快他们就会涌向我们脚下的回廊,我看到杀手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他收回匕首,给了我一记飞踹。
在落下去的瞬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下面明亮的灯火,好像迷幻之城里那个巨大带着斑点的月亮。我知道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从屋顶上落到地下,一切都会随之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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