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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3

2018-06-13

作者: 木木羊mumuyang | 来源:发表于2018-06-13 21:39 被阅读0次

                                                                              忘年

            中午,东陆校区银杏苑二楼,与其说是教职工自助餐厅,不如说是退休老人家们的嘉年华会。六元的午餐,鸡鸭鱼皆有,不算难吃,可以吃到挺胸凸肚扶墙而出。几乎所有的位子都被慈眉善目的老寿星占满,他们热烈地交谈着,儿孙、医保、血压、退休金、工会组织的老年活动,买一赠一的保健品,饭后百步走,诸此种种。

           自助菜品已经上齐,我前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阿姨,佝偻着背,在一大盆青蒜炒腊肉里东翻西扒。绿肥红瘦,蒜多肉少,但这并不影响老人家的盎然兴致。她仔细地用夹子从绿叶中刨出一片肉,凑在眼前看了看,兴许是肥瘦比不符合零点六一八的黄金比例,她叹了口气,松开了这片肉,转而刨出另外一片,审美,叹息,慢吞吞地如此反复若干次后,老人家方才心满意足地抬着盘子离开。有趣的老人家,看不见后面长长的队伍,心外无物的境界着实令人羡慕。添好饭菜找位子安顿下,左右已然入坐着龙虎二将以及各自的老伴。龙将忙着埋头用饭,时不时地笑眯眯抬起头,嘴角挂着饭粒;虎将大概耳朵有些背,声震屋瓦地诉说着自己去看病时所遇到的糟糕待遇,间或发出世风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的九斤老太式的感慨。两位老奶奶很是心疼老伴,像老母鸡一样跑前跑后忙着布菜,一会端过来一盘南瓜,一会儿拿来几个红薯,全然不怕老伴被撑坏。我的担心显然多余。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答案是肯定的。堆得如小山一般的盘子,“须臾面前堆白骨,顷刻碗底现青花,更待夜阑人散时,斜倚栏杆剔板牙”。夸张了,餐厅不会开到半夜,而且我确实担心有人把假牙拿下来剔,匆匆忙忙吃完,落荒而逃。没有揶揄老人家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们是非常有趣的一个群体,更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加具有耐心更加包容,与万象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反思,从而获得智慧。

            老人是如此的一个群体,他们的皱纹和白发无言地阐述着万物由生至灭的终极法则,而这种法则的严肃和不可抗拒,值得每一个臣服于此的个体去关注和尊重。

           大部分老人家很乐意和别人交谈。有太阳的时候我会在小区院子里跑步,有一位老奶奶,一条腿不太方便,却喜欢散步,每次和我相向相遇的时候就会大声说,“加油!加油!”,每每说完后又会略带歉意地大声嘱咐“别生气啊,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生气,只是她语气中的落寞让我猜到她平时肯定缺少能说话的人,或者总有人嫌她话多,因此对这样的一句玩笑话都有些惴惴不安。

          如果跑步时间固定,肯定还会遇见一位非常儒雅的老绅士。他高而瘦,喜欢踱着大步,鹭鸶一般,绕着小区走大圈,从容而缓慢。他的手里通常会拿着收音机听京剧,有时也会是两个健身球。同样相向而行,他看见我却会重复另外一句话:“看看,看看,我才走了一圈你就跑了三圈!”他一般都会扬着嘴角,很是可亲的样子,只是有一次,我看见他手里多了一根木质拐杖,看起来很结实,滑溜溜的,似乎有了些年头。我问他在哪里得来这样好的一根拐杖,好去给爸爸也买一根,他的脸色忽然就沉了下来,:“从亲家那里继承的,他两年前过世了。”一时间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不语。还有一次,我在小区门口遇到了他,天气有些冷,他和老伴一起,似乎站了很久,我问他去哪里,他忿忿地说,去医院!人老了连出租车都叫不着!生怕你死在车上!该怎么安慰他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该闭嘴沉默,并且和他一起等车,没有比这更好的共情方式。他就住在我家楼下,二楼,下楼遇到他他会侧身站在一边让我先下,我先下去帮他打开门禁,他笑眯眯地说“谢谢”。有两次我没带门禁的钥匙,家里没人就按他家的门铃,他过后遇见我说,我从对讲里看见你的眼镜,就把门打开了。他是和蔼的长辈,让我觉得非常亲切,就像在父母身边一样。

           有一段时间,跑步会遇见一个非常非常老的老奶奶,身子小小的,蜷曲得像一只虾,包着蓝头巾,坐在物管门口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鞋垫之类的东西做针线。她居然是小脚,尖尖的,像粽子,我经过他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冒出梁晓声在小说《年轮》里描写经历过十年浩劫的那一代人的句子,“他们是时代的活化石。”“活化石,活化石”,形容她也是再恰当不过了,我默念着从她旁边经过,化石奶奶突然叫住了我,“姑娘,你过来一下!” “姑娘!”明明接近不惑,却被她误认为双十好年华,心在刹那间如花般怒放,她老眼昏花,我也乐意将错就错。“怎么了,阿婆?”“帮我穿穿针。”虽然超级近视,但是只要离得足够近穿针引线还是没有问题的。连着两天,“姑娘”我不辱使命地完成了任务,忽然间就想起妈妈在家用穿针器穿针,于是就提出帮她买穿针器,她对这个淘宝神器很有兴趣,絮絮叨叨地问了一些,还说把钱拿给我。后来,穿针器买来了,却没再见过她,不禁怅然若失,或许她是被儿女送回了老家,或许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在这里我要浓墨重彩地写我的忘年交,小区里的另外一位老人。她的外孙女和我儿子差不多同一年出生,在晒太阳带小孩的过程中我和她结成了坚不可摧的友谊。那一年是金猪年,小区里扎堆般生出了一大窝娃娃。老人家勤劳热心,慷慨爽快,这一大窝娃娃经常扎堆去她家吃饭,每个都受过她的关照,个个唤她姥姥,娃娃的妈妈们也就跟着唤她姥姥。全然乱了辈分。她和我最合得来,原因不啻于两条,第一,我们有着共同的体验和饮食习惯:失眠,不吃猪油和腌制品;第二,我乐意听别人讲话,并且遵从守口如瓶的原则。姥姥是我由衷佩服的人,她的年龄差不多是小区老人中最大的,接近八十岁,但她耳聪目明。一刻都不闲着,家中事务亲力亲为,非常注重饮食健康和锻炼,从不唉声叹气或是忿忿不平。她不跳广场舞不打麻将没有靠着沙发看电视打盹的习惯,睡眠很少,却从早到晚精神奕奕。她是真真正正的女汉子,实干主义者。孩子上了学,其他人去上班,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叫我去她家包饺子聊天,她是河南人。晚上在楼下散步,她遇见我就会拉着我和我走很多圈,在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里,她告诉我许多有意思的事并且教会了我许多质朴的道理。她上过中专,在这一代人里是非常罕见的,她跟我讲她的姐妹如何在嫁人一年后接到了丈夫战死前线的消息并且跑回娘家拉着她一起重返课堂;在十年动荡里她如何在中缅边境的农场里获得大家的信任管理财务负责采办从而一家人都没饿着肚子。在农场里她养了怎样一只大猫,给她叼回来兔子;她曾在黄昏时分的山路遇到鬼打墙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还告诉我她失眠的由来。她生养了五个孩子,最后两个是双胞胎,白天照顾一群,晚上带着两个,喂养完一个喂另一个,睡眠节律被打乱;后来孩子们大了要上学,她在文山承包了十亩地种三七,这种名贵的药材在成熟季节昼夜都要看守,她雇了人,养了五条大狼狗,夜里还要亲自巡查,由此落下了失眠的毛病。听到这里我万分惭愧,我的失眠完全是闲得胡思乱想引起的,没有创造一点价值。她最令我佩服的是她对待疾病的态度。她常对我说,有病看医生,把病忘了,病自然就没了。我父亲病了十年,永远把他的各种症状当做第一号话题不厌其烦地诉说,并且抱怨别人不关心他的各种不适,全然不顾这种交谈让听者多么痛苦。因此我深知明白这个道理并且能身体力行将其履行的人是多么强大。姥姥指着面颊对我说,看,三叉神经又痛了,当年我提着三七坐火车去老家河南那边,窗户没关,有人从车窗外扔石头,打到我这里,流了好多血,从那以后这里就有毛病了。然后她就打听老中医,拉着我一起去中医院去做针灸,她的三叉神经,我的失眠,两个人脸上都扎满了针,像两只刺猬。2014年我的右臂受了重创,医生说伤在关节,旋转功能会受损。每日康复训练很是痛苦,姥姥安慰我,没事的,你看我的右手腕,那年带着大孙女去练琴,雨很大,我背着她滑了一跤,骨折了,从那以后就落下了毛病,经常会有一块突起,很疼,我天天练伸展运动,骨头出来了就把它按回去,你看,现在反而好了。同一年我的眼睛又出了问题,我很是忧虑,她也安慰我,你现在担心太早了,老了要是还能看得见,或者还没等看不见的时候你就死了,那岂不是白担心了?等坏事来了你再发愁也不迟。她的道理总是简单明了,无懈可击。除此之外,她告诉我,在两岁时,她的胯骨发生了病变,父亲咬牙花了数担粮食的代价让她在驻扎当地的军医那里接受了手术,腿保住了,但终身走路都略略有点跛;她年轻时低血压经常头晕,年纪大了也不治而愈。她教我每天在早醒时按摩头部缓解疼痛,带我去买三七,教我识别打了蜡的三七,区分春七和冬七;从她那里我看到了精神的强大力量,明白了行动是解除忧虑的良方。

            姥姥也有非常可爱的一面,她心里藏不住事情,有什么就急急忙忙告诉我。她站在她家楼下,远远地看见我了就使劲招手,用河南腔的云南话隔空大嚷:“石头妈,赶紧来,我给你说个事!”在嚷的同时她会用非常戒备的眼神瞥周围的各位妈妈,在她的话语域里我的定位永远是“石头妈”,不涉及任何其它社会角色,她对我的偏爱以及针对其他人的戒备神态让我忍俊不禁,同时又感到自己就像一个宠儿,万分荣幸。她有时会健忘,在分享了她的心里事若干天之后她遇见我又旧事重提,如果我暗示她我已经知道了,她就会万分吃惊地问我:“石头妈,你咋知道的,我家外孙女告诉你的是吧?”很多次,在我晨跑的时候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冲我嚷:“别跑了别跑了,差不多就行了,保护关节”;有时候她等着我经过,叫我上楼,拿给我土鸡蛋、水果、或是其它一些东西。今年过年她整整八十岁,邻居们约在一起庆贺了她的寿辰。外孙女大了,她要去另外一个女儿家住一段时间,那天我又晨跑,她叫住我从阳台上扔下一个报纸团,我打开一看是一百元钱,她说是给石头的压岁钱。那种爱,细细地流淌,就像来自于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

            像姥姥这样强健而思维清晰的老年人只是少数,很多这个年龄段的人都会身体衰弱,脾气古怪,并且有有积攒旧物的怪癖。不信你观察一下小区中的阳台,凡是堆满了各种杂物的绝对是家中有老人。二楼的老绅士,那样整洁儒雅,但是在年底时看到他整理出来的家中旧物我还是大大吃了一惊。那天我下班,恰逢他和老伴挥汗如雨地把家中的陈年物事往楼道里搬,盘古开天使过的斧,女娲造人用剩的泥,秦砖汉瓦唐三彩,各种旧报纸古书善本,落落大满,被素银灰丝缠满,令人叹为观止。他看到我经过,指着一只司母戊鼎大小的器皿用万分痛惜的口气说:“很多年了,卖给收破烂的太可惜了,送给你吧。”那是一只大大的花盆,我住六楼,实在不敢劳烦我家有洁癖的暴君来抬,但盛情难却,只好叫儿子来帮忙。

            这只旧物让我想起了有同样嗜好的妈妈,她绝对是一位破烂王,把积攒旧物这一本领发挥到了极致。妈妈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那时她顶多把上一顿饭的脏碗筷积攒到第二天洗,随着年龄的增长,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积攒破烂的本领也与日俱增。各种保健品,自己买的或是别人送的,全都堆在柜子顶部,不久就被忘了,成了飞蛾的乐园,门背后挂着许多塑料粘钩,每个钩子上都挂着塑料袋,里面放着稀奇古怪的经年旧卡片,记录着各种保健秘方,当然我只见过她往里填,从没见过她拿出来复习。柜子后面堆着十来把旧伞,断了柄的破了面的,只是堆在那里,不知有何用场,唯一一次发挥作用就是缠住了电话线导致电话出故障我和她数日失联。阳台上堆着七八口旧锅,生了锈缺了耳,她总念叨着等补锅的来修,尽管我已经提醒过她这一古老的行当只有在非物质文化展览会上才能见到,而且补锅匠也请不到家里来。去年回家我发现破烂又多了不少,客厅里有一只非常老旧的断了一条腿的凳子式的家具,侧面有镂空,返古式样。我问她她说是她的嫁妆,我大吃一惊,问她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妈妈叹了口气:“你六七岁的时候换家具我把它给了你农村的姑,今年我去她家发现这个东西堆在她家院子里(姑看来也是老了,和妈妈发展了同样的爱好),也没用,于是我又要了回来。” 与此同时阳台上多了一大排柜子,她告诉我为了收纳方便,也为了用整洁的姿态迎接女儿和外孙,她特地斥巨资并且好不容易说服爸爸才打造的。拉开一看我顿时无语,里面是各种塑料袋子,袋子里是各种旧的大衣毛衣秋衣秋裤,分门别类,每个袋子都有卡片,记录着收纳时间和预设用途;例如:“旧秋裤三条,二零一五年六月,可以改作抹布”;“帽子,二零一六年八月收纳,可以送给合适的人”。合适的人又在哪里呢?是妈妈编出来的借口吧。在此之前我很担心她的怪癖是老年痴呆的先兆,这些条理清楚的记录打消了我的顾虑,令我松了大大一口气。姐姐脾气比较暴躁,曾数次因为这些旧物和妈妈大吵,她是好心,总想把这些破烂丢出去,但结果却是获得妈妈声泪俱下地控诉儿女不孝,世态炎凉。顺者为孝,我比姐姐圆融,干脆带着儿子在家里拾荒,居然收获不小。一双非常鲜艳的大红色的手套,棉布,手工制作,那是妈妈的老朋友十来年前送她的,她比妈妈年长许多,人已经作古,物是人非,如果没记错,妈妈曾跟我提起,老人离世的前一年曾在除夕夜把妈妈请去家里,穿着崭新的寿衣问妈妈是否合体,她家乡的习俗是要把最好的一面在离开前留给亲友。我把手套拍下来给我外甥女看,诉说我的无奈和苦中作乐,她用 “cute”一词来形容这双手套。另外我还找到了许多我小时后看过的绝版小人书,拿给儿子他如获至宝。我带走这些东西的时候妈妈很高兴,她为它们重新获得了价值而释然。

             写到这里文章应该结束了,因为我已经尽力搜寻脑海中所有的熟悉的老人影像,并且试图把这些零散的画面整理成册,他们是我的镜子,让我反思我应该怎样过好每一天,在流年里沉淀成从容温柔的样子。我不止一次问过妈妈和姥姥,一辈子是不是很快,她们的答案都一样,很快,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这让我想起在教堂里看过的一段新年祷词,是这样写的:

    愿我完成每天的工作

    如果失望的阴暗岁月笼罩我

    愿我不忘记过去孤独时光曾安慰我的力量

    愿我常记得幼年时在幽静的山谷漫步

    在河畔冥想,光明在我心中闪烁的亮丽岁月

    早年我曾向上帝许愿

    我有足够的勇气抵挡动荡岁月中的暴风雨

    在我没有戒备的时刻,让我不受痛楚和激情的侵袭

    但愿我不忘记,贫富只是属于精神的领域

    虽然这世界并不了解我

    但愿我的思想和行动使我善待自己

    愿我的目光不注视这个世界,只仰望天上的星辰

    如果我不责怪自己,也禁止我论断别人

    让我不趋于时尚,只是平静地走自己的道路

    赐给我几个接纳我而爱我的朋友

    在我脚步彷徨时

    仍有慈祥的希望之灯在我脚前继续点燃

    即使我晚年体弱多病,到了看不见梦中堡垒的时刻

    教我仍为生命和过去岁月中甘美的回忆而献上感谢

    但愿在人生暮色中,我仍然如此温柔敦厚

                                                                                                                         2018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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