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太阳盛得很。”坐在大门口择菜的阿婆从菜篮里冒出一句嘟囔,一转头又对屋内刚起床喝着粥的女孩说道,“阿初,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晚起床,羞不羞?”
被唤作“阿初”的女孩子继续喝着粥,发出“呼喝呼喝”的夸张声音,和着大堂里一下一下的钟声,把时间拖得冗长。
“哎,女孩子做什么吃相这么凶。吃完粥帮手择下菜啦。”
“嗯,”被拖长的声音因为喝粥的动作愈发含糊起来,像是含着一大口稠稠的粥。这个答应虽然多少带着不情愿的意味,但阿婆还是低下头去心满意足地择菜了。
屋外的院子被饱满的阳光撑得空旷,龙眼树的叶子绿得浸出油光,隐约看着像是一颗颗未成熟的龙眼,又好像只是一簇簇的花。阿初从屋内往外看去时,屋檐硬生生地拦去了果树一大半的树冠,剩下的一半在光里敞着,另一半被截到阴影里。
“你来找阿初啊?”
听见这句话时,阿初偷眼瞟去,没看见人。随即听见一声确定的回答,阿初大声回应过去:“在里面喝粥啦,很快很快。”
男孩子站在屋前,踌躇着进不进去。还没抬脚踏出去就被阿婆笑眯眯盯着的眼神窘得脸红。
“现在比阿初高一年级吧?”
“嗯。”
话音刚落,随及就听见屋内女孩用力放下瓷碗的声音和一句兴冲冲的“吃完啦”。欢快传到脚尖变成不由自主的雀跃,阿初就这样站在了屋檐下的阶梯边。
“玩就这么积极。”
“阿婆——”阿初撒着娇,然后又问向男孩子:“阿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晨的时候,”顿了一会,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纸风筝递过去,“我阿公扎了两个,送你一个。”
彩色蝴蝶图案,并不多精致——是用颜料在薄薄的宣纸上被隐约勾勒出的形似蝴蝶的形状,倒也不难看。在太阳光下用色浓丽得突兀。
“一看就是你自己画的。”
“画得怎样?”
“你每次画画都是把学校发的彩色颜料混在一起乱画。”阳光像下雨一样沿斜面屋顶筛下来,斜斜切过她的眉毛。
“诶,我不会画画啦,要不要去试下它飞不飞得起来。”
“去吧去吧,整天闷在家里都没了个人样。”说着,阿婆像是功德圆满的样子端着择好的菜进了里屋。
八月份快结束的时候,日子似乎是过得急了起来,像是给那蝉声一日日的聒噪催急的,又像是给西墙爬山虎疯长的趋势给逼急的。
开学那天,阿初一出门口就看见把头发剪得短了的阿成,站在龙眼树下定定地望过来说:“你真慢。”
“没让你迟到算好的了。”
“阿初,什么时候我再帮你画一只蝴蝶,你自己再糊到风筝上去吧。”
阿初这才想起那天被自己放得落进水里的风筝,摆摆手:“现在都没人放风筝了。”
穿越过院外的竹林时,阿成落在后面说话:“开学考准备了吗?我抽你背上学期的古诗。”
很多年以后,即便岁月匀散了回忆中大部分具体而清晰的细节,稀释了大部分的念想,阿初也依旧记得她走在男孩前面一字一句地背着古诗,声音顺着两旁寂静向上的竹枝泠泠的清澈起来,被大清早漉漉的阳光氤氲得不真实。这么多年来逝去的日子让她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把回忆的每个细节看得通透,却不能涉足。
几个月后,气温重又在四季的轮回中冷了下来,六七点时分的天仍是一派未明的阴暗色调。天亮来得愈来愈晚。
两个人在不同的学校,阿成在几公里外上初一,阿初的六年级就在几百米的地方。阿初上下学也就没有和阿成一起走了。对于阿初来说,唯一的变化就是本来不长的路程变得漫长了。
在上学的日子里阿初会故意起早了,在床上裹着被子俯到窗边,只露一双眼睛望向院外走过的人,时不时看得见阿成走过院门的身影,在冬季里穿着厚厚的衣物,似乎是又长高了一点。
“以前可是怎么叫都不肯起的。”老人躺在床上悠悠道,似是要把时间拖到久远的时候。
“睡不着。”
过一会,老人又自顾自开了口:“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跟你阿公了……”
天地在冬季的光线里暗沉着。阿初回到床上想着阿婆的话什么意思,觉得想得费劲,又觉得阿婆身边的被窝暖和得不像话,就放弃了思索,睡着过去。
十二月份的时候,南国的天气彻彻底底冷了下来,仿佛时间都被冻住了。成长与衰老亦是如此。
“阿初,这个学期结束爸爸妈妈就把你接过来。”妈妈的电话。
“好啊,那阿婆到时候也去吗?”
“阿婆她想留在老屋哦。”
“那好吧。”
“明天老家会降温,很冷,要加衣服了……”
挂了电话后阿初拨通了阿成家电话。长时间没人接的时候,女孩低头看见一只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飞过落到地上,也许是一只飞蛾,也许是被风吹得飘起来的灰尘。阿初没看清,然后电话那头毫无准备地响起了人的声音:“喂,你找谁?”带有刚吵完架未收回的怒气。
“阿姨你好,阿成在吗?”。
远远的有极不情愿的叫唤的声音。
“阿初?”哑哑的,吸了吸鼻涕,“怎么啦?”
“你生病了?”
“嗯,普通感冒。”
“就是想说明天会更冷,要多穿点。”
“嗯,那还有事吗?”
“就是寒假……”
还没说完就听见那头有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剩下持续的单音节词。
“嘟嘟嘟……”阿初挂了电话,蹲下去看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他们家这样有段时间了。”阿婆平常地说。
“为什么要吵?”果然,地上有白色的飞蛾的身体,小小的,不知为什么这时看得特别真切,像是用了放大镜。
“他爸的问题,你太小也不懂。”飞蛾被盯得不耐烦,就扑棱棱飞走了。
天色在八九点的光景里郁黑一片。许久未搭腔的女孩跑到门口,站在石阶上望向阿成的屋子,亮着灯,光在夜色里浮沉。除了虫鸣听不见更多的声音,寂静冲涌在目及的每一寸土地。
“唔,”抑扬的声音,“冬天虫子还是很多,跟暑假时一样。”
她不知道成长是何时潜入她的身体里的。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也许更早。阿初只知道在她即将离开老家的那个早晨,她闻到了被子里的铁锈味道,身子不知怎的乏得起不来。
“阿初要当大人了。”妈妈和阿婆递过东西,笑意含在眼里。
“铁生锈的味道。”深深嗅了一下,极陌生的气味。
后来一连几天都觉得累,身子软软的起不来,只能和围在床边的木板上刻出的一只只鸟对视来对视去。她听见阿成一家来拜年的声音时却提不起精神,等她想过去时他们都已经离开了。
如之前应允的那样,过完年后就要和爸爸妈妈去城市了,阿婆帮阿初打点好就站在大门口抹眼睛。阳光很盛,时间真长。
阿初坐在车上不断向后看,渐行渐远。
到了城市,换了新学校,很快也就交到了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数学学得吃力,每次测验完都要留下来订正题目。一切都像是阿婆说的那样:“怎么这么快阿初就长大了呢?”
又到了暑假,阿婆在大门口摇着印有还珠格格的绿色塑料扇纳凉,望见远远走来的阿初。一直杂色的猫从阿婆摇椅下窜走,一骨碌窜到屋顶,机警地蹲坐着。
“阿婆,我自己来的!”不变的神态,只是长高了一点,声音不再那么像个小孩子。
“怎么这么快阿初就长大了呢?”然后一指屋顶上的猫,“你看,它都没你长得快。”
“阿成呢?”
阿婆抬眼,顺着阿初的目光望向坡上的旧屋。屋旁的树枝横七竖八,树叶繁茂的可怕,水银一般的阳光晒得屋子是褪色一样的干白色。
“之前阿成在他爸妈离婚后就跟他妈了,他爸出外面打工去了。”
“那他有没有找过我?”女孩蹲在地上,仰脸望着,印着还珠的绿色扇子上苏有朋的脸缺了一只眼睛
“有啊,他来了几次,问你回来没有,不过后来就没来了。”
“那他现在呢?”
“听别人说,”阿婆拉过阿初的手,“游泳的时候因为抽筋淹死了,两个星期前的事了。”语罢,不轻不重地拍了拍阿初的手背,像是包含了所有她那个年纪该知道的事。
阿初点点头,站起来,视网膜上有密密麻麻的雪花。眼睛有些泛酸和肿胀,泪水便流下来,埋着头的女孩发出轻轻的啜泣声。
一眨眼的功夫,屋顶上的猫不知窜去哪了。
南方四季不太分明,明明已经该是秋天,却持续着高温,闷热的气息在下午上课的时候凝成粘稠的汗紧紧贴在身上。
阿初是在这时被老师叫出去拿到“家有急事”的请假条的。
心下当时隐隐就有不祥的预感,在车上倒后镜里映出母亲发红的眼,远远听见死了人家才放的乐曲。踏进老屋看到所有的亲戚聚集在一起时,才被迫接受事实。像是有一只蝎子顺着耳朵眼睛钻进了大脑,发疼。
几天之后,从山头下来时,远房亲戚和邻居散去得七七八八,阿初肿红一双眼睛站在赭红色的大门口,看叔伯们在她和阿婆睡过的房间整理杂物,一掉头看见屋外龙眼树长势更加乖戾,在地上留下更深更大的影子。日头像是不动了,硬是将时间熬长。
大人们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运到院子里,灰尘到处飞,能把人呛出眼泪。阿初一只手扶着门框站立着,一只手垂到衣角,看着那堆东西。被老鼠咬了一角的绿色扇子,过期的印着圣经诗句的日历,一摞有缺口的碗,生霉的话梅核……
女孩一个眼尖看见布灰的蝴蝶风筝,想着拿回来看看,走到了跟前,拿起来,终又是放回去了。被烧着起了的烟顺着时间的缝隙一点一点消失不见,她把手缓缓抄进了衣袋,就这样在几米开外看着。
夜晚忽然间来得快了,蛋清一样的晚风有一股晚饭的味道,拂过时带走一些灰尘,继而归往更南的地方。
阿初望着天,夜色盖着她。
“八月的太阳盛得很。”
她想起去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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