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诀》导读:大青山莽莽风骨,狼烟腾历历青春。这是一部反映内蒙古人民铁血抗战的长篇巨著,这是一部诠释和平、反对战争永恒人性的声音乐章。激烈的人性碰撞,缠绵的异域恋情,吟青诀、唱河山,奏响了大青山英雄儿女的抗日赞歌。
长篇抗日小说《青诀》连载
作者:田彬
第十一章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艳秋心乱如麻,情绪黯然,望着窗上微弱的月光,眼睁睁煎熬着时光。各种稀奇古怪的场面又在脑际重演。她又有点恐惧不安。
那天深夜,她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庙宇,离开了浸泡在河水里的镖夫们的尸体,茫然地在深沟里跌撞。该去哪儿?回省城找舅舅吗?怎么向舅舅交代?舅舅怎么能承受这灭顶之灾的打击?回学校吗?五六个姐妹按照原来的计划,已经赶到了范家镇去劫夺这批货物,学校的仇部长不仅不会同情,肯定会施以开除甚至报官的惩罚。回家乡找父亲吗?闯下这么大的祸谁来收场?
她决定寻找她的姐妹。 她在漆黑的深沟里瞎撞,身边像有无数鬼怪向她猥琐地点着脑壳。一阵阴风刮过,像鬼怪们围了上来,她极度恐惧,每根神经都绷得像铁棍。她顺着水沟 不停地向前蹭摸,既没路,也没有方向。走着走着,隐隐约约看见几十个巨大的 怪兽在眼前横卧着。她停住了脚步,身体像凝固了,不敢睁眼看。忽然眼皮前又 闪过了一巴掌亮光,她微微睁开眼,仔细看,好多微弱的光到处闪烁。那些怪兽 竟是一幢幢低矮的房子。主人们起床了,都点上油灯,她才慢慢看清这是个村 落。
这个时候,她犹如从汪洋中登上了一艘救命的船。她大步飞奔,冲撞进了一 个院子。一间孤单的房子开着门,门里闪出一片灯光,一个孤影在灯光下忙碌, 从灯影下可知是个梳着发髻的老婆婆。艳秋走到门首,轻轻喊了声大娘,立即被 一张干瘦的脸迎回了屋。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股骚臭味,密密麻麻的苍蝇落满了墙壁。山沟里各种长着飞翅的小飞蛾扑闪扑闪地从这儿落到那儿,在跳晃的油灯附近,不停息地移换着地方。她突然觉得炕上有一根牛缰似的粗绳立起身来,把头向自己徐徐伸来, 她尖叫了一声向后退去。
那个老婆婆说话了:“不要怕,闺女!这条蛇和我一个屋住几十年了,它不伤 害好人。”
艳秋把脚步移到门首,恳求道:“大妈,有点吃的吗?” 老婆婆伸出胳膊,从屋檐的架杆上取下一串干肉,说:“这是上个月晒干的狍子肉,你先吃!”
艳秋谈虎色变。昨天中午就是吃了狍子肉才引出了这个天大的祸端。她再 三审视这个老婆婆,不像有什么陷阱,她也饿极了,就摘下一块大嚼起来。
“闺女你去哪?咋这么早就进了这大沟里?你不害怕?”老婆婆问了一连串 的话。
“大娘——”艳秋不知咋回答。转了话题反问,“昨天下午,这个村有什么人 来过吗?”
“有!”老婆婆把艳秋让上炕,自己伸出手,把那条大蛇抓住,放在门外,“说起 来怕人哪,还得感谢我这条大蛇!”
老婆婆把昨天下午村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昨天太阳偏过正中的时候,村里突然闯进了七八个穿着黑衣蒙着眉面的壮汉。他们都拿着手枪,一句话不说,把全村的三十多人都逼到了村外的一条小沟 里,并把乡亲的上衣脱下,捂在了他们的头上,不许他们动弹。乡亲们什么也看 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动也不敢动。过了两个时辰,全村变得静悄悄了,他们才把 头露出来。那伙蒙面人已经不见了,他们什么也没偷,什么也没抢,全村人不知 道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这伙蒙面人进村时,这位老婆婆正在收拾饭摊。听到杂乱的脚步,她心中疑 窦丛生。忽然,一个蒙面人闯进了院子,她嘴里“嘘——”了一声,盘在炕后的大 蛇便倏地窜到门前,扑到了刚跨进门槛的那个蒙面人的身上,那人大叫了一声, 扭头就跑,嘴里不知嘟囔了些什么,老婆婆没有听懂。
老婆婆没有惊慌,也没有逃避。多少年来,这条大蛇就是她的守护神,给她 看家护院,每遇风险,总能帮她化险为夷。有这条守护大蛇,老婆婆从来没怕过 什么,她坐在门前,观看事态。不多时,一个长长的驮队就从村子里穿了过去。 驮队有马有驴,还有骆驼,全是白帆布的驮子。队伍过了一大阵,足足有几十匹马驴经过。老婆婆估计,他们把乡亲赶到沟里,就是怕人看到这支驮队。
艳秋心里明白了,这正是自己给日本人押运的那支驮队。她急切地问:“大 妈,你告诉我,他们像是什么人?”
“肯定不是好人。好人光明正大的,咋会怕老乡看见?可也不是土匪,土匪 都用大刀片子,顶多是一两支火枪,有的在笤帚疙瘩上裹块红布,假装盒子炮吓人。再说,土匪常常来,只要打发点就走了,许多人能认识,不蒙面!”老婆婆说。
“那到底是什么人?”艳秋急于要从老婆婆嘴里掏出个答案,近乎乞求地说, “大娘,你一定要告诉我,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婆婆看艳秋如此情急,又这么执著,问:“你问这干什么呀?” 艳秋不得不简单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老婆婆被吓呆了。许久,她才恍然大悟道:“噢,要是这样,这伙子人肯定是日本人。” 老婆婆说,他们村有个叫武三厚的人,从小家穷没娶过老婆,就和离这里十里路的那座寺院的老尼姑常来常往。前半个月,武三厚又去了寺院里,老尼姑却 挡住他不准进去,悄悄告诉他:寺庙里住进了几个日本人,他们都带着枪,不许任 何人入寺。武三厚半信半疑,夜半时,悄悄越过寺院的高墙要看个究竟,结果在 寺庙院里看见了三四个穿着黑衣的壮汉。他们正在饮酒,说些听不懂的话,老尼 姑双膝跪地伺候他们。武三厚跑回村把这件事说了,他说这几个人霸占了老尼 姑,他要去报复。次日他就离开了村子,可是他一去就没有回来,到今天已经有 十几天了也没有一点消息。
“日本人!”艳秋咬牙切齿从口腔里蹦出这几个仇恨的字。她立刻要动身去 追赶,却被老婆婆拦住了。老婆婆说:“闺女,人家人多,又都是大男人,手里有 枪,你就算追着又能咋的?”
艳秋也知道寡不敌众,她想尾追这批货物,看看他们到底会把它运到哪里。 老婆婆告诉艳秋,他们不会走远,他们有个人已被大蛇咬伤,行不到二十里,蛇毒 就会进入血液,受伤的人就会浑身浮肿,不能行动,甚至会进入昏迷状态,这必然 要拖住他们前进的速度。老婆婆还告诉艳秋,这个村叫三岔沟,往西走是走不尽 的深山大沟,很少有人家,往北走十几里就进入了茫茫草原,那儿交通方便,村镇 稠密,她分析,这伙强盗肯定向草原方向去了。
天色已经大亮,其实太阳早已跃出了地平线,只是群山挡着,山那边一片火 红映上了天空。艳秋根据时辰估摸,这伙强盗最多刚刚走出大沟。她心如火焚, 马上要走。老婆婆从驴圈里牵出一头黑驴,把缰绳交给艳秋说:“闺女,你骑上它,出了山沟,把缰绳盘在它的脖子上,它就会自己回来。
艳秋感激不尽。骑在驴背上,甩开了缰头,在驴屁股上抽了一下,黑驴马上 小跑起来。清脆的蹄声很快从村中消失,它驮着艳秋进了一条很深的大沟。这 儿没有岔路,驮队那么多牲口留下的粪便是最好的向导。黑驴似乎理解艳秋的 心情,不用催促,灵巧的四蹄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石径间飞奔。
太阳把白色的光体洒在山顶的时候,石径开始向北扭去。果然不出老婆婆 的预料,驮队留下的粪便证明他们的确是向草原方向去了。艳秋正要扬起缰绳 催促黑驴时,黑驴突然停住了脚步,两只耳朵立正正地竖了起来,然后发出了一 声长嚎,四只蹄子就在原地乱踏起来。艳秋生在草原,知道毛驴的脾性,这肯定 是发现了它害怕的动物或者什么它所奇怪的东西。艳秋仔细一瞅,果然也被吓 了一跳:在石径路十几米外的一块巨石下,扔着一具人体。人体面朝天躺着,几 只老鹰在周围站立着凝视,偶尔拍拍翅膀但不敢接近。艳秋知道,那人大概还没 有死,要不,老鹰早就上去撕碎了他的身体。艳秋从小胆大,又有高强的武艺,突 然联想到了被毒蛇咬伤的那个日本鬼子,于是跳下驴背,慢慢挪近那具人体。走 到近前,只见那人脸色黑青,脑袋肿得比猪头都大。她断定这就是那个被毒蛇咬 伤的鬼子。她把手伸到他鼻下,从鼻孔里还微微吹出点气息。她把他扶起来,这 家伙还微微动了动。这伙强盗,看到自己的同伴快要死了,竟然活活地把他扔到 半路。艳秋心里骂着,脑子里第一反应却是必须救活这个家伙,只要救活他,就 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
艳秋喊叫半天,他没有反应,艳秋摇着他的脑袋,他仍然昏迷不醒。她扒开 了他的双眼,瞳仁还没有散尽,只要及时抢救还有希望救活。要救活一个中了蛇 毒的人自己是毫无办法,老婆婆常年和毒蛇共处,肯定有解毒的妙招。她试了试 这个家伙,死沉死沉,背他肯定不行,让他骑驴又人事不省,咋办?她便把他的黑 上衣脱下来,搭在了驴脖子上,然后又把两只衣袖挽了个死结,一拍驴屁股,黑驴 就飞也似的沿原路返了回去……艳秋相信,只要见到这件黑衣,老婆婆就会知道 艳秋是要她来救助这个被蛇咬伤的人,她就会知道咋办了。
现在她想做的是在老婆婆没来之前,能让他尽快地苏醒。一条小溪在大石 后悄悄地蠕动着。她把鬼子的上衣撕了一块,要去浸沾泉水,给他润润干裂的嘴 唇。这时发现,他的内衣里缝着一块四方白布,白布上印着“AUI”的字样。这几 个字母是黄金的代号,也可能这是日本侵华的一个部队的番号,番号后是这个人 的姓名,姓名一半汉字,一半日文,大约是“山本四郎”。艳秋估计,这是一场日本商人和日本侵略部队共谋的卑鄙恶作。艳秋蓄填在胸膛的仇恨,犹如那炽热而又沸腾的岩浆般汹涌起伏。她真想一掌结束了眼前这个家伙的狗命,但她用理 智控制了情绪。她要从他身上搜集更多的证据。她很快就从他的身上搜出了一 个非常精致的笔记本。本子的扉页上,贴着一张四口之家的全家福,看年龄,眼 前这个胖得看不清模样的年轻人至多十八岁,照片上还有一个非常调皮的小姑 娘,那大概是他的妹妹。他的笔记本里,夹着许多花草和各种类别的树叶,文字 里有许多化学元素的符号。看起来这个男人非常热爱自然,而且懂得矿产和金 属。联系起“AUI”这几个字母,可能他们是掏黄金的部队。艳秋把这些一律收藏 起来,开始给这个即将死亡的人喝水。她仔细地端详着,如果没有遭毒蛇攻击, 他应该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从照片和浮肿的脸部能看出他透着一点善 良。他的左耳上有三颗米粒大的黑痣,其中一颗黑痣上还长着一根已经发育成 熟了的奶毛。
太阳已经越过了摩天的山脊,阳光从片片云彩中伸出了巨大的手臂,像一把 把金色的扫帚驱赶着山沟里的阴冷和雾岚。根据各种迹象推断,强盗们已经跨 进了草原。
艳秋死盯着三岔沟那边,一秒钟一秒钟地盼望着那边闪出老婆婆的身影来, 可是,那儿却叽里呱啦飞过了一群觅食的石鸡。她觉得浑身燥热渐渐不安起 来。万一那头黑驴没有回去,或者老婆婆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即使领会了意思而 没有解毒之药咋办呢?我不能陪着这个半死的人等到天黑。到头来,既救不活 他,又不知强盗跑到了哪儿。
已快到中午,天气更加燥热。艳秋像火烧砖头上的蚯蚓一样片刻不宁。她 舍去了救山本四郎的打算,顺着强盗的足迹,尾追而去。
一道曲折的闪电像蓝色的火焰在远远的天边闪了两闪,接着,一串雷声从遥 远的地方慢慢滚过来,在辽阔的草原上天崩地裂般地炸响了。很快是一阵狂风, 狂风后大片大片的雨点开始击打在艳秋的玻璃窗户上。艳秋的回忆被打断了。 她拧大了带着玻璃罩的煤油灯,靠着床头坐起来,眼睛盯着漆黑的夜晚。
几只忽明忽暗的灯笼在窗外远远的地方晃荡,那儿是杜府最被关注的地 方。除了马厩里上千匹烈马和上千头牛羊之外,杜家所有的财产物资都在那儿 存放。玉龙告诉过艳秋,大仓库内存放着上万张牛羊皮张,这些皮张多向天津上 海销售,一出手,就是几十万个响当当的银元。玉龙还诡秘地说,那些大仓库里, 还存放着鲜为人知的货物,但他始终没透露是什么。所以,杜家几十个家兵,昼夜守巡着大仓库,每到天气变故的夜晚,防范更加严格。艳秋为没有追到那伙强盗心中郁闷,便开始注意起仓库里的各种财产。她想着怎样能得到这些财产。 她想利用这些财产建立一支武装,消灭日本鬼子,为自己的同胞和亲人报仇。万 恶的日本军队杀害了镖夫,将洋布和杂货劫夺,然后让舅舅赔偿他们的损失,又 将此事作为侵害日本国利益的重大事件,强令国民政府追缉凶犯。自己和五六 个女同学都在追捕之列。舅舅全部家产被国民政府没收,赔付了日本商人,死去 的镖夫家属也找舅舅安排后事,抚养家眷,舅舅气绝身亡,舅母悬梁自尽……
这种难以言状的痛苦和仇恨折磨着她,像毒蛇撕咬着她的神经,她的心像被 一把笨刀子割来割去疼得难以忍受。此时,她再也睡不住了,她从枕下摸出了那 把随身不离的匕首,恨恨地掷在了炕桌上,那匕首不断颤动,发出了“嗡嗡”的响 声。
又是一道道闪电,一串串雷声。雨点子变小了,但雨下得更密了,刹那间,屋 檐上的无数条小瀑布挂在窗前,雨声淹没了一切。
艳秋屋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响过了十二下,院子里响起了尖厉的女人声。杜 府虽说偌大无比,但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白太太,再就是艳秋本人了。白太太 正在喊骂着李管家:“老爷去了范家镇,现在还不回来,李管家你死了还是活着, 老爷出了事你还想好活?”
杜老爷去范家镇和范老爷会面去了。他已把女儿许配给了范老爷的儿子范 君义,可这范公子不从这门亲事,出走五六天了没有消息。范老爷把杜老爷邀到 镇上,两个老点瓜商量对策。按道理,杜老爷该回来了,因为明儿杜老爷要去省 城会见商客,定好今天必须回来的。是不是酒喝多了,住在范府了?
艳秋心里也急起来。她还是心疼父亲的。自己虽说是舅父舅母养大的,但 毕竟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近二十年,父亲对自己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吃不尽 的好东西,穿不完的好衣裳,都是父亲供给。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所有的希望 都寄托在她身上,父亲给她陪嫁的珠宝就有几十箱子,但父亲说只有出嫁时才肯 交给她。为了得到这些财产,她没有拒绝父亲给自己定亲。因为只要同意这门 亲事,父亲还答应给她更多的财产,所以她不能让父亲有任何不高兴的地方。她 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复仇心思告诉父亲,因为父亲是个胆小的人,一旦知道自己 要钱的目的,他会彻底改变自己的主张。艳秋对范公子这门亲事也是满意的。 她和姐妹们约好在范家镇劫夺日本商人那笔财产后,几个姐妹不知她中途遇险, 按原计划潜进了范家大院,结果被范家家兵全部俘虏。范老爷要把她们送到县城警备队处置,他的儿子范君义听说她们是来抢日本人的,硬把她们放了。还给四五个姐妹拿了十几块银元做盘缠,姐妹们一说起范公子来,无不感动至极。嫁这么一个志同道合的男人,艳秋也是踏破铁鞋难寻觅的。所以父亲告诉她这件 事时,她就满口应诺了。她真希望这件喜事能够快一点临门,因为她急需要这些 财产,姐妹们还在等待着她搞到武器成立队伍打日本鬼子。她还有打算,如果和 范公子结合,他家是大户,他又是个爱国青年,队伍就会迅速扩大和发展。
阵阵雷声又脆又响,条条龙凤起舞般的闪电断断续续地亮着,脱了缰的雨, 驰骋纵横,恣意肆虐着宇宙。艳秋十分担心父亲,她打开了门,厉风疾雨立即闯 进了屋内。她不顾一切冲进了雨夜,向灯笼闪烁的李管家那儿奔去。
李管家并不着急。他见杜小姐被雨浇成了落汤鸡,赶紧把自己身上的雨毡 披在她身上,附在耳边悄悄说:“小姐放心,你爹没事,他和范老爷都被日本人请 到了县城,他们这阵儿也许正在喝酒划拳呢!”
“什么?日本人?”艳秋脑子里像炸了个闷雷,一时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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