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师
7月6日、7日两天，在香港九龙红磡世界殡仪馆，我与上千来自国内外各地的同道，心情沉重地，一起参加了霍师的丧礼。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然而这一天竟如此真实地降临了！从肇庆到深圳再到香港，终于来到了红磡世界殡仪馆，寻觅中转身无意瞥见了殡仪馆礼堂正中那熟悉的霍师的遗像，心头一震，忽然就撕绞着一种说不清的痛楚。
郑重地走进去，看到在偌大的礼堂里面，庄严地饰满了雪白的布幔，沿着礼堂角落则满满是一圈各方吊唁的花圈，密密麻麻，花圈上写着单位或人名；在墙上，也挂着数副巨大的对联，有言“韬晦先生千古！——理论与实践两轮并转，教育与感化喜耀人生——韦政通敬挽”，有言“韬晦吾兄千古！——圣贤抱负，志在青史，鞠躬尽瘁，此生应无遗恨；菩萨精神，心无疲厌，法教长存，世界将有光明——弟唐端正、冯笑芳敬挽”，有言“韬晦教授千古！——返本开新，敢集百家成大业；鞠躬尽瘁，犹留一憾望中兴——弟曾昭旭敬挽”，有言“韬晦先生千古！——韬略古今，读圣贤书，通东西印，喜耀生命；晦藏日月，承天地志，宗儒道佛，法住人间——弟林安梧敬挽”……紧挨着霍师遗像，则有两副对联，一副是“法行九界天天住，情入人间寸寸深”，一副是“不死名法住，永远见韬光”——这两副，越仔细读，越感到里面有很浓的一种慧力深情，似乎一下就把人的眼界打得很开，而看到很广大深远的天地；霍师那鲜活的心，也似乎就在这对联的字里行间，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翻开《霍韬晦教授纪念集》，一篇篇地品读下去，内心随着一位位前辈对霍师的纪念文字，而时起时伏；当读到张静导师讲霍师对她的最后教导——“拿出勇气来，死也不怕！这样你才能继承法住的事业。我不是讲过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吗？大义无私，撑着历史！”中那一句显眼的“死也不怕”时，眼泪不禁刷刷地滚落下来。我似乎感受到了霍师清瘦的身躯里面那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在艰难面前，在病痛面前，在死亡面前，无数的人胆怯了、退缩了、倒下了，然而霍师就是如此倔强地一直往前挺进，近四十年如一日，不图名利，不谋权位，只因为心头有很深很深的一个愿，是对中国文化的大情，是对天下苍生的大爱，忘了自己，没有自己，一心想成全的都是别人。——“死也不怕！”很切肤地，历历在目，我被照见了自己内心在以往事上时会流露出的那一点自卑、无力、侥幸、妥协、苟且……而去图名图位，来逃避面对自己的内心。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原来，我走错路了！面对自己！面对艰难！迎头挺进！不怕力小，不怕跌倒，永不放弃！——蓦然间，我绰约地看见了有一条新的路，虽然漫长，但如此坚定地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到那一头霍师的心里面去；耳边，忽然缭绕起性情歌曲《等待》的歌词旋律：“虽然，你已经远去，但我感到，你正在前面等待……”啊，霍师等待，原来就是这样等待我上路，等待我到达呀！呜呼！
当翻到最新的一期《法灯》，头版就是霍师在今年1月31日夜里写下的《祝愿》：
一、愿法住事业，弘扬四海；佛教思想现代化之大业，能在我有生之年实现，初见规模；
二、愿中国传统文化真正复兴，其精神不被误解、曲解，国学是立国之学、立人之学、立本之学。读书与做人不可分离，使文化回归生命，唯有读书才能长养性情；
三、愿我余生健康，有足够生命力实现理想，贯彻初衷，整理出最重要的经典，教导出有志气、有继承历史文化大愿的学生；
四、愿我开怀，不计较过去伤我者、骂我者、诽我者、谤我者之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人心光明，天下即无事；
五、愿我如弥勒佛，大肚能容。随我学习、修行、实践、一起奋斗的诸生，亦能如此；
六、愿神明庇佑，祝愿得成！
一条一条地看下去，泪珠悄悄地又滚落下来。原来霍师的愿是这么大、情是这么深！在他春风过化一般的生命气质背后，原来也遭遇了这么多的艰难！然而他，却涌溢出真实的生命修养，让我曾也活脱脱地亲见到一个庄严的人是如何地在现实中血肉呈现。这份激动与景仰，用曾子的话说，就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人生就是要在艰难中度过，去迎面艰难，去把艰难化作肥沃的土壤，来滋养自己的心，让自己的心，一天天更加地博大、光辉、温柔、有力！举世滔滔，太多对现实与欲望的苟且，然而我也曾见证到“真人”的血肉存在！当看到《法灯》里那一篇图文记录霍师在与病魔战斗的最后日子的文章，内心更是感到剧烈的震颤！霍师忽然就像是一个亲切的邻家老爷爷，在医院在病房中看似普通而与其他病人无别，然而眼神中时会投照出一种刚毅、一种温暖、一种力量，在与他的眼睛对视之时，似乎就会被他很深地看到了自己的心，一刹那间，自己内心的蝇营狗苟忽然就全都消失了，而被摄入到他那光明博大的心里，跟他的心一起共振着。
文中说，去年6月2日霍师就被查出患有癌症，弟子顿时怔愣，他却沉静地宽慰弟子说“保持平常心”；当时在香港玛丽医院住院期间，他每天依然笔耕不辍，家人、同事劝阻，他却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去年九月份新加坡的一次课程，霍师脚部严重感染而难以步行，在机场以轮椅代步，然而接下去四天的课程却都拒绝搀扶而强忍剧痛步入讲堂；在今年五月份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治疗中霍师身体急转直下，在惊危地与死亡搏斗而终于战胜之后，弟子喜极而泣，关怀老师说“以为您放弃了”，霍师却微弱而淡定地说“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在一位探望霍师的来宾临走想在留言册上写下对霍师的美好祝愿时，霍师却恳切地说“不要写我，要感谢医院”；在霍师血液中出现抗体，很难找到匹配的血源，各地学生纷纷献血，而最终得到了宝贵而稀缺的血源，渡过了难关，霍师得知之后，撑着虚弱的身体，用尽力气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谢谢所有救我的人”……泪眼逐渐模糊了，是敬意，是惭愧，是悔恨，以往无数的概念被纷纷打落，而真实地触碰到了一颗光明、博大、温暖、有力的心！人生何求？原来就是求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一颗心！霍师往生了，以前那一个一直不接地气、时而被概念所转、时而被现实所惑、时而被欲望所困的不长进的学生呀，才稍稍地醒悟过来。在丧礼进行中，我哭！我抽泣！我痛苦！好像前世我一直在寻觅，千辛万苦，终于在今世寻到了霍师，就像孔门弟子在寻觅他们的老师一样，然而短短五年，之后又再次分离，而一分离，就不知要再过几千劫几万劫，才能再与霍师觌面重逢了。死生大痛，原来就是如此地严酷凄苦哇！呜呼！“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然而消逝的是霍师的肉体，不死的是霍师的精神！在文字间，在录音里，在图影中，闪耀的还是那一贯的霍师生命的光芒！一刹那触动到自己的心，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厚度、一种境界，而真实地荡漾在自己的心里，充实着自己、振作着自己、提升着自己，霍师此刻，他就活了！与你没有分离——故云“不死名法住，永远见韬光”！一个多月流泪痛苦，痛惜霍师的不在，痛怜自己的福薄，到今天终于感受到在阴阳两隔的巨大苦感之下，那造化的无常呀，却也隔断不了两颗心的真情感通——因为：“法行九界天天住，情入人间寸寸深”！
——霍师！原来您就在这里！
大死大生！不向人求，不对天怨，而庄严独立！用自己的脚步，走出一条不辱师教的路来！
静夜里，抬头望，我似乎望见霍师，正在那远方，还是那般自信地、深情地，而回眸微笑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