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点点地冷下去,新年,一天天地靠过来。我的心却丢失在秋天,叶离梢,雪未飘,生活的诗意经不起千回百转,红尘的烟火烧掉了还不曾抵达的远方。
周末,爸爸让所有人都回家吃饭,他刚熏焙好的腊肉和妈妈腌制的伏鱼一齐摆上来,油亮晶莹的肉,红米裹覆的鱼,一白一红温暖喜气地聚拢一家人,特有的烟火醇香飘满了整个餐厅。屋外风萧雨冷,数九寒天的江南即使无雪也正处在岁末的极寒。爸爸唤我多吃点说:今年的腊肉我熏的好,吃腊肉了新年就近了,年对于一家人家,讲的就是个聚呀。
我避开爸爸的目光,看向窗外,年,像临窗那棵大桂树依然繁茂的枝叶,触手可及。什么都可变幻,唯有新年如约。
爸爸说,今年冬天熏腊肉的人极少。
妹妹是做粮油生意的,每年的农历十一月开始会顺带出售糖头(稻谷外壳),来买的人都是为了熏腊肉。随随便便几十百把袋就拎走的糠头今年却是鲜有人问津,仅仅买走的两袋,两个人都一再强调:是熏鱼,肉那么贵,谁熏?
秋风渐凉的时候,坐直升机一般上涨的肉价成了大家口中最热的话题。在做饭这件事上,我要或惭愧或骄傲地说,近两年我难得下几次厨房,差不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具体肉价涨到什么地步又回落在哪个点,我并不十分清楚。
但我清楚,别人不熏腊肉,我爸爸会熏。不管肉价高低。
就像从前的奶奶。小时候在乡下老家,腊肉是挂在柴火灶口上,随生火做饭而熏熏停停,停停熏熏。我最不喜欢那一块块沾满烟尘黑不溜秋的腊肉了,因为帮忙烧火时一不小就碰到头发上脸上,或者被熏得泌出来的油滴到手上。有一次与腊肉发生碰撞,心生烦躁的我蹙眉嘟嘴地往灶内添柴,火钳击灶我弄得一片响。火要么烧得满膛红透,焰苗外窜,要么闷熄,只剩黑烟外窜。我的一举一动,炒菜的奶奶全看在眼里:“怎么了,燕子?”
“不喜欢腊肉!”我不看奶奶。
“为什么呀?”奶奶问。
“脏兮兮的,难看,油还烫人。”我对着被油滴到手背而微红的小印子吹了几口气。
慈眉善目的奶奶走近我,拿走我手中的火钳放一旁,双手合十对着灶台掬了一恭:“小孩子不懂事,请灶君司命原谅原谅。”
“马上就过小年了,那天,灶君司命要上天汇报每家的情况,不尊重他他可罚人折阳寿几百天。下次记得不要敲击灶台了。再说腊肉,脏的是外面的烟灰,里面可干净了,收到明年春天吃也没事。你不是最喜欢吃吗,过小年奶奶炒一碗。”奶奶把火钳重新交到我手上。
想着那香喷喷的腊肉味,我笑了,灶膛内的火烧得稳健蓬勃,青烟袅袅,缭绕着每一块为新年而脏丑到底的腊肉。
“奶奶,姑姑和表弟他们也要回了吧?”我问。
奶奶眼睛装满笑:“是啊,都要回来了,一家人家,过年了就要有酒有腊肉,团团圆圆的!”
有酒有腊肉,有奶奶,团团圆圆的新年过了好些年。曾以为,奶奶每个冬天都会熏腊肉,辞旧迎新,周而复始的年月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过成不变的永恒。
但世事际遇的因缘深不可测,从僻静的小山村,辗转到喧闹的小城。沉浮几度,直到白墙黛瓦的土坯老屋再也禁不起光阴的风蚀,卧向一坡萋萋芳草。奶奶老了,我长大了。
那个远去的秋末,我刚刚有能力为一次新年为一次团圆贡献一份力时,奶奶离开了。新年,依然如约。我只记得,那年我家的春联是绿色的,我们的团年饭没有腊肉,爸爸,戒烟了。曾,抽了几十年,戒了好多次戒不掉,牙齿和手指已薰黄。
我们的新年也有鞭炮齐鸣也有一炉旺火,可是,深深的孤独感与嗖嗖的寒凉阵阵袭来,措不及防。山在水在高楼在,与万物为邻,却不能与万物情深相依,我们在意的是一份亲情的无情远离,无奈得生痛,痛,也要走向新年。一切皆有可能虚散,唯有新年如约。
后来,冬天熏腊肉的事就成了爸爸的事。我特别佩服爸爸,从没做过的事他一旦去做,可以做很好。现在熏腊肉不比从前的乡下,挂在柴火灶口慢慢熏就好。城里烧煤烧气,腊肉得专门另熏。爸爸专门建了个小焙屋,做了个金属架子。明火暗烟,熏一阵,歇一阵,还原乡下熏腊肉法,经历数天,味道,自然也秉承了最原始最浓郁的乡土味。这么多年,我没为这事儿抹一勺盐没添一灶火,只等一个电话:腊肉好了,回来尝来拿。
而这个冬天,我一直在黄昏的路口心思薄脆,灵魂疲惫。
这个冬天,我情绪总是低落而激烈,反反复复。夜幕降临,我蚀骨的孤独如一株野草生于心,我纤弱无力没法将其根除,于是,它开始蔓延于心原。单纯的光阴里,我希望快乐的每一步却走成沉重而决绝。
我不是策马江湖的人,却陷入马蹄声声的冬。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躲进自己迷恋的一场华美。时光一点点流逝,心中编织的一幅锦缎只留下一些在风声里破碎的影,费尽心思却再拼凑不出初时如一首七绝平仄的灵韵优雅,起落有致。宫崎俊说:想开了就是净土,想不开就是地狱,忧郁了才是人间。
我忘了,我在烟火红尘,必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尝尽百味,拥抱忧郁。
腊肉,是百味中的一味。爸爸,一如往年,又熏好了腊肉。不同以往的是,他第一次给我严肃而疼爱又痛心的目光,或者更应该说是我让他疼痛了。爸爸说:从小到大到如今,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是最令人省心的,而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天也不安心,我也是活一年算一年的人了,看不见了就管不着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奔七的爸爸坐在我对面,朦胧一瞥中突然发现,一向敏睿乐观的他竟那么憔悴。是我的任性凝固了他的笑容,还是我的迷茫加深了他的皱纹?抑或是原始的骨血亲情令他必须重新来审视他的女儿的内心?
光阴是把刀,我的人生也逃不过被割宰。我心失落而自流放,我将自己流放在不见底的深渊,我忽略了,我流放的何止是自己?生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我欢欣从容向前行的背后,是家人永远润物细无声的鼓励和守护,只是我忽略了。此季的我这样颓废,我对得起谁也对不住年复一年为新年做准备的父亲。
生命是要不断地受伤不断地复原,世界仍然是一个在温柔地等待我成熟的果园。席慕容说的果园,是家园。一段或真或梦的繁芜,只是为了终将回归平淡真实而写下的深刻一章。
今夜寒凉,我遁着雨点回首,回家,了去一场目光的牵挂。候,新年如约。
如约(玫瑰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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