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的黄昏,雾霭般的夜色早早地爬上了村子的上空,如同魔鬼般啃噬着村子里高高低低的房子。树影轻轻摇晃,死寂一般的大地在冷风中透着一股噬人的寒气。
每天这个时候,秀兰都会去池塘边的地里打猪草,冬娃就提个竹篮子跟在身后。他要去地里摘菜,这个季节,菜地里只长着白萝卜、大白菜和青菜头。虽然才六岁,他每天都要帮着秀兰干活,摘菜洗菜、淘米洗碗、喂鸡赶鸭,都是他的活儿。
村里的其他女人也都在房前屋后忙活着,打猪草的、浇菜地的、担柴的、牵羊的、赶鸭的,都有。不一会儿,各家烟囱里就争先恐后地窜出一缕缕炊烟。它们打着旋儿,钻进夜色里,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柴火的气息。
饭桌上,总是只有秀兰和冬娃,一人一碗红薯稀饭,配一盘素菜和一碟咸菜。
这天,夜色来得更早些。午饭过后,就下起了小雨,滴落在瓦片上、院墙上、菜叶上、手背上,钻进村子的每个角落,激起刺骨的冷。
朱阿嫂戴着顶草帽,背上一大背猪草,往家走去,迎面碰上撵鸭子的刘七姐,“没见秀兰呢!”
刘七姐上前一大步,凑到她的眼皮跟前,把声音压得喉咙里,“你还没听说?”
朱阿嫂摇摇头,神色变得凝重。
“刚听我男人说,她家伟子在工地上死了,被卷进了混凝土搅拌机。工地老板先前打电话来了。”
晚饭过后,天完全黑尽了,就像罩上了一块厚重而又巨大的黑色幕布。朱阿嫂打着手电筒往秀兰家走去。
秀兰家在虚弃多年的化肥代销点背后的斜坡上,门口是条泥巴小路,一遇下雨,出门就有些艰难。雨要是刚下不久呢,路面就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一屁股跌倒在地;要是下久了,那路面又像过中秋才能吃上的麻糖,黏得人迈不开腿,常常是脚早已腾空,鞋子还陷在泥里拔不出来。
七年前,就是在这里,秀兰挑着满满一担包谷摔倒在地,伤到了左脚脚踝,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当年,秀兰五十八岁,同村的长贵刚搬来不久。
秀兰家的房子又破又矮,是村里唯一的泥巴房。这还是四十多年前,她嫁进李家后一把手一把手修起来的。当初嫁过来时,公婆只分了两间连雨都遮不了的茅草房给她和丈夫。
房子的外墙就像秀兰的衣裳,打满了大小不一的补丁,深一块,浅一块。灶房那一侧还裂开了个大口子,足以吞下秀兰的拳头。木门早已看不出颜色,也变形得厉害,轻轻一推,尖利的“吱嘎”声像是要刺穿开门人的心脏,就像村里老人僵硬的胳膊腿儿。
整个屋子,只有两个巴掌大的木格子窗,遇上阴雨天,屋里就黑成一片,沉闷又压抑,就像平日里的秀兰。
朱阿嫂走进秀兰家的院坝,里屋的光攀着门缝偷偷溜了出来,细雨在微光中悄无声息地闪动着。四周安静得可怕,没有丁点儿声响。
“秀兰,你在屋头没有?”
冬娃向里拉开了半扇木门,手里捏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奶奶去睡了,叫我不要吵她。”
朱阿嫂猛地挤开冬娃,蹭进里屋。秀兰仰面躺在床上,手臂垂在身子两侧,面无表情,双眼紧闭,嘴巴微微张开,双唇发青,脸色白得可怕。她薄得像一张纸,满脸如深沟般的褶子和一头灰白的头发彻底背叛了她的年龄。
她哪儿像才六十多岁啊,简直跟隔壁年过八十的刘老太一个样,朱阿嫂鼻头一酸。
很快,急促而又尖利的嘈杂打破了泥巴房的寂静,回荡在整个村子的上空。朱阿嫂叫来丈夫和刘老太家的两个儿子,着急忙慌地把秀兰抬出家门,往镇上的卫生院送去。
半空中的雨更加绵密,冬娃听见雨滴落在瓦片上,突然想起了妈妈离开的那个早晨。他坐在竹凳上,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被夜色吞没的泥巴小路,几滴冰冷的眼泪滴落在大黄狗的鼻尖上,它正趴在他的脚背上,一动不动。
二
朱阿嫂和秀兰坐在屋檐下,雨还在下个不停,就像小脚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没完没了。雨雾袅袅,秀兰家本就矮小的房子显得越发小了。
冬娃从屋里走出来,“奶奶,还有盆吗?床头也漏雨了。”
秀兰望向冬娃,顿了顿,指着狗窝旁边的一把黑瓢,“拿狗瓢去。”
朱阿嫂叹了口气,“你就当为冬娃,不然,他怎么活?”
秀兰没有说话,泪水沉默着从眼角滑落,顺着风蚀般的褶子,溜进松松垮垮的脖子。
“冬娃他妈知道吗?”朱阿嫂问。
“联系不上。”
“这女人心太狠了!”每次一提起冬娃他妈,朱阿嫂都忍不住骂上两句。
冬娃刚满3岁,她就跟娘家同村一男人跑了,几年来没打过一个电话,也没给过一分钱。就是跑之前,她对冬娃也好不到哪儿去,整天黏在麻将桌上。村里人常背后说她连后妈都不如。
去年,她回来了一趟,催着伟子把离婚证扯了就又走了。当时,她的肚子已经大得像要爆炸一样。
伟子没什么文化,读书那会儿天天逃课,读完初中就没读了,也没什么本事,就靠着在镇上打点零工挣点生活费,手里从来没个余钱。
眼看着冬娃马上要上小学,花钱的地方多了起来,家里的房子也是破得非修不可,今年过完年,伟子就跟同村的去云南一个建筑土地做活去了。
朱阿嫂继续念叨着,“这老天爷啊,逮谁好欺负就欺负谁,完全不管人的死活!你看王六姐,前两年刚死了男人,如今又摊上儿子的一堆烂账。还有我娘家的四弟,去年打煤炭被压断了腰,下不了床,要人天天伺候,上个月屋里人又中风了。这日子真不知道咋过!”
说完,她把手里的帕子递给秀兰擦眼泪,那眼泪擦也擦不完。
“这个屋头留不住男人啊!”
“老李走了快四十年了,提他做啥,你就当他早死了。”朱阿嫂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只有你心善,他都不管你们娘俩,你还伺候他爹妈到死。换我,早把他们扔山上去了。”
朱阿嫂起身走进厨房,帮秀兰婆孙俩家弄点吃的。她拉开只剩半扇门的橱柜,除了一罐辣椒酱和一碟布满了盐斑的泡菜,什么也没有。但跟往常一样,厨房依然干净得看不出丝毫烟火的痕迹。
秀兰爱干净是出了名的,村里没人不知道。除了下地干活儿,她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收拾屋子上,用了十多年的铁锅被她擦得发亮,泥巴地被她扫得不见一粒灰,就连猪圈,她每天早晚都要去扫一遍。
娘家大哥还因此闹了个笑话。当时,大哥来帮秀兰打谷子,抄起晾在竹竿上一张白净的帕子就往脸上擦,不想却是抹布。于是,连村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秀兰家的抹布比别人家的洗脸布还要干净。
朱阿嫂回家端来一盘蛋炒饭。冬娃捧着比脸还大的饭碗,闷头往肚子里刨。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滴落在瓦片上,顺着瓦槽,沿着屋檐连成一条线,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就像秀兰脸上的泪水。
三
秀兰差不多已经忘记老李的样子了,伟子更是对老李没有任何印象。老李只在伟子出生后的第一年春节回来过,从此再没有音信。
老李读了几年书,写得一手好字,长得白净,说话也文气。村里人开他玩笑,说他投错了胎,要不然该是个做学问的。而秀兰呢,大字不识几个,长得牛高马大,皮肤焦黄,干活儿倒是利索,吃得苦,又肯干。当初,老李家就是看上了秀兰这一点,可老李却没有看上。
成婚后,老李在家待了个把月,就跟着村里人去了广州,此后就只回来过一次,就是伟子出生后那年的春节。他从不写信回家,头两年,他还每隔两三个月寄点钱回家,再后来,连钱也不寄了。
伟子五岁那年的立秋,秀兰晕倒在池塘边上。那天,火辣辣的太阳耀武扬威地挂在赤裸裸的天空,灼得人生疼。从地里回来的朱阿嫂两口子正巧路过,连忙把秀兰抬进屋子,灌了几滴“十滴水”,秀兰才醒了过来。
“找着你男人了?”朱阿嫂问。
半个月前,秀兰一个人挤上了去广州的火车,她要去找老李。秀兰突然把头埋进枕头里,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哭声震天响,震得泥巴房也跟着颤抖。
一旁的朱阿嫂也红了眼眶。“娃都有了......是个女娃......都会跑了。”秀兰哭得喘不过气来。那泣着血的哭声,绕过房梁,钻过瓦片,穿过山林,又滴落在秀兰的心尖上。
赶来看热闹的村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就像夜深露重时稻田里的蛙。有的骂,“老李太不是个东西。秀兰这么能干的女人,上哪儿找去?连亲生儿子都不管!”有的说风凉话,“我早说老李有二心,还真是。”还有个跟着一起哭,她家男人去年也跟人跑了。
朱阿嫂拍着秀兰的后背,“秀兰,你别这样啊,把自己哭坏了伟子可怎么办!要想以后!”
秀兰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想哭,她要哭出如排山倒海般的泪水,把公婆的责骂、老李的背弃和满肚子的苦水统统淹没掉。
“妈妈......妈妈!”伟子跨过门槛,冲进屋子。他的裤腿挽到膝盖上面,脸上、脖子上、手上、腿上满是泥,肩膀上斜挂着摸鱼的竹笆篓。
秀兰猛地直起身子,几乎是一头跪着爬到了伟子跟前,搂着伟子哭喊得越发响亮,一旁的人听得心都揪成了一团。
太阳照进屋子,正好打在秀兰和伟子的脸上,在地面上洒落下点点光影。从此,这屋子里就只剩下秀兰和伟子的影子。
五十七岁那年,秀兰和长贵搭伙过起了日子。长贵比秀兰大个五六岁,是个补鞋匠,平时忙农活,遇上赶集就去镇上出摊儿补鞋子。他老婆上山砍柴被雷劈死了,儿女也在镇上安了家,便想着找个老伴儿,见秀兰勤快能干人缘又好,便找刘老太从中牵线。
一开始,秀兰并不愿意,怕人说闲话,后来见着长贵热心,常来帮忙干活,伟子也不反对,便应了下来。但她不愿意离开泥巴房,长贵就搬了进来。
去年,长贵又搬走了。他走的那天,秀兰一个人躺在镇上卫生院那昏暗又狭小的病房里。两个月前,秀兰查出得了宫颈癌,需要一大笔医药费,医不医得好还说不准。
长贵走后不久,秀兰回来了,瘦得像一道影子。整个人也缩成了一团,癌细胞敲断了她的骨头,啃断了她的筋。人人都道秀兰是活不长了。偏偏阎王爷嫌她该受的罪还没有受完,要留她在这世间继续煎熬。熬着熬着,她熬到了伟子回家来。
四
去云南接伟子回家的,是秀兰娘家的两个侄子。
到家的时候,夜色已漫过山林,向村子涌来。村里的人家都关门闭户,没有一丝光亮,倒衬得秀兰家的泥巴房透亮得晃眼。裹在噼噼啪啪的风雨声中的哀乐,穿破秀兰家的屋顶,变成一个巨大的风眼,罩住了整个村子。
雨依旧下个没完,像是要替已哭不出来的秀兰把满心的愁闷与凄苦都哭出来。风也呼啦呼啦刮得越发张狂,就像村巷里永不消散的闲言碎语,搅得村子乱七八糟,又像一把尖利的刀,一刀一刀割在秀兰的脸上、背上、手臂上、腿上,一寸都不放过。
那天,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就扛着各家的桌椅板凳来到秀兰家,也不等躺在床上滴水未进的秀兰招呼,由村长朱老七安排着,各忙各的去了。
梁家父子砍来两根小腿粗细的楠竹,锯成四根三米来长的竹桩,立在坝子的四个角,再用麻绳将秀兰家收油菜籽用的花胶布绑在竹桩顶上,暂时解决了下雨的问题。
乡厨陈三爷招呼着几个男人找来砖头,在坝子里垒了两口灶,架上了铁锅和蒸笼;朱老七带着两个儿子,骑上三轮车去了镇上,他要把葬礼上需要的吃的用的都买回来。女人们则负责擦洗桌椅,刷锅洗碗,淘菜切菜。
驼背的倪道士午饭后赶到,跟着一起来的是他的独子倪大,他盘算着将衣钵传给儿子。灵堂设在昏暗的堂屋里,本来就小的屋子这下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灵堂上摆着的伟子的照片,还是二十年前拍的。秀兰头两天找了好久,才在伟子的一个小本本里找了出来。照片上的伟子精神十足,头发刚刚剪过,还上了摩丝,没有一丝凌乱,穿件白色短袖衫,咧嘴笑着,挤出一双浅浅的酒窝。
秀兰想起来,那天是伟子二十二岁生日。头几天,村里的王六姐说起她娘家有个侄女,刚满了二十,有意替伟子说和说和。于是,秀兰催着伟子去镇上的相馆拍了那张照片,托王六姐给女方送去。后来,这事儿没成,女方嫌秀兰家太穷,便又把照片退了回来。捧着照片,秀兰一屁股坐在上,又哭了一通。最后,还是冬娃使出蛮劲儿把她拉了起来。
倪道士来到屋后的山林,手里拿着罗盘和黄历,还有写着伟子生辰八子的纸条。他要仔细为伟子找个离家近的好地方,这也是秀兰唯一的交待,“让伟子离我近点!”
到了半下午,陆续有人从一身风雨和泥泞中赶来,有秀兰娘家的,也有隔壁村的,人不算多。秀兰和伟子这孤儿寡母的,也没多少亲友往来。
“到了,到了!”倪道士由倪大和朱老七搀着,早早去村口候着,把伟子接回了家。
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干活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闲聊的闭上了吧唧的嘴,隐隐啜泣的收起了眼泪,他们的目光都望向了秀兰娘家侄子怀里揣着的盒子上。
秀兰没有动,还是坐在屋门口的矮凳上,头斜靠在墙上,双眼泛白,像死鱼一般。冬娃站在她的身后,扯着她的领子,鼻子和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满是慌乱。
忽然,狂风大作,如海浪倒灌一般,把遮雨的花胶布猛地掀翻,拔地而起的竹桩砸在摆好的桌席上。积在花胶布上的雨水哗拉一声,如水坝决堤般直冲而下,冲毁了眼前的一切。
慌乱之中,夹杂着人们的窃窃私语,“伟子没死好,不甘心啊!”
五
天刚麻麻亮,棺材沉默而又笨重地朝屋后的山林挪动。雨总算停了,风也温柔了些。
相送的人不多,除了倪道士父子和八个抬棺人,就只有秀兰婆孙俩、她娘家侄子和朱阿嫂,还有那条老黄狗。娘家侄子走在最前面,他要替伟子开路,走几步,弯一下腰,走几步,又弯一下腰,手里的镰刀假模假样地挥向路边的野草。身后,冬娃拖着裹满泥浆的孝布,贴着地面的树影僵硬地走着,两条细腿儿像是绑了根木棍儿。他低着头,死盯着胸口前,生怕颠着了双手捧着的簸箕,簸箕里摆着一对忽闪忽闪的白蜡、三支冒着轻烟的香,还有伟子的灵牌。
秀兰跟在棺材后面,一旁的朱阿嫂伸手去搀她。她缓缓地举起手臂,推开了朱阿嫂。她右手拄着根枯树丫,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着,没有哭,她的喉咙和眼腺已被这寒冬和她一生的悲凉彻底封死了。
天稍稍亮了些,抬棺人将棺材吊进提前挖好的土坑,用铲子一铲一铲地将泥土抛向棺材。从此,这山林添了个还弥散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的坟包。伟子合着那天的薄雾、秀兰的血肉、冬娃的念想,一齐被埋葬了。
冬娃扯着秀兰的衣角,轻飘飘地走出山林,留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给伟子。对面的山尖上,隐约透出一片灰黄的光亮,驱赶着张狂多日的阴霾。
“奶奶,死了就是再也不回来了吗?”冬娃抬眼望向秀兰。
秀兰没有答话,歇了片刻才又点点头。
“可为什么太阳落下去了又会再爬起来呢?”冬娃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山尖,“你看,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
秀兰顺着冬娃指着的方向望去,“是啊,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
“奶奶,我饿!”
“回家吧,给你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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