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皇帝
隆格帮着帖默尔穿上大衣后,不顾他重伤之躯便要带他走。
帐外突然闯入一人,戟指隆格道:“且慢!老家伙,你是想弄死他么?”
隆格眉头一皱,心中杀气大盛。却见眼前叉腰立着一个黑黢黢瘦巴巴的屁孩子,当下轻哼一声,道:“你是哪来的孩子?怎么张口就说胡话?我与帖默尔情同父子,怎么可能害他?”
“那你就该让他在此地好生养伤,你看他病恹恹的能走到哪里?至于我是哪来的,我也不清楚,而今老头累死了,我就更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了。咦?你是谁,怎么问题比我还多!”
隆格上下打量了他一过,发现他羊皮袄上缀了只黑羊腿,恍然大悟,知道这孩子是巫医的后人,便问:“你师父呢?”
孩子摇摇头,一副憨厚老实样,道:“师父是什么?是吃的吗?我没吃过,我只吃过山鼠、牛犁、苍庚……”
听他胡搅蛮缠,隆格实在不愿逗留,扶着帖默尔出了帐子。帐外随从忙过来接手,待看见主子腰间的马刀,顿时响起一片欢呼。草原习俗,勇士决斗,胜者佩败者兵刃,败者失去勇士的荣誉,欢呼既是对胜者的褒奖,又是对败者的讽刺。
帖默尔经过一番折腾,身心疲惫之下早就晕死过去。不过倒也省事,侍卫利利索索把他扔上支架。帖默尔是伤是残,于隆格而言已然无所谓了。他要的只是一个战利品,一个象征而已,不死即可。
那瘦孩子忙跑出帐外,伸手要扯帖默尔的腿,却被侍卫用刀鞘狠狠敲了一下手。
“啊!操你娘!”孩子黑脸含煞,怒视着他,侍卫们忙将头一缩,拔腿跑了。这孩子与巫医一起,怕不是会些邪术,总之快些走人为妙。
孩子还待要追,却见隆格挡在身前,目光淡淡凝视远方。只是孩子忽然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坐倒地上。杀气。
这时,扎璜缓步走出营帐,遥对隆格道:“老弟,此间事已了。我看我还是尽早去西部吧!”
“老哥何不与我合兵,共成奇功呢?”
“哈哈哈……老朽了,哪有那种劲头儿啊?不过,既然你说到建功立业。我这倒是有件事,想求你帮我。”
“老哥请讲。”
“你也知道,我就只有一个孩子,如今已然二十好几了,在草原中还默默无闻。我只求能平安终老,无意征战了,因而也没有什么机会成就他。”
隆格心中一凛,心中实在猜不透这老家伙的真实意图。这么做,无异于遣子为质,难道他真的已然老迈,无力争雄于草原了?但还是接口道:“老哥可是要让侄儿留在我军中?”
扎璜点点头,面上竟隐约现出悲凉之色。看到他苍老的面容,隆格不禁也低低一声叹息。是啊!当年一起执刀纵马,血染天涯的少年英豪们,如今不是埋骨荒冢,便是垂垂老矣。岁月如刀,割老了面容,也磨硬了心。想到此间,纵是冷漠如他,也不由真情流露:“老哥,我定将侄儿视如己出,送他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何止草原?我要争的是天下!
曾几何时,四个稚嫩少年,在苍茫月色下不也说过这种笑话吗?看来,只有傻傻的自己是不把它当做笑话的。隆格脑海忽然闪过一个黑氅少年,面容白如西部高山的落雪,眸子亮如沉沉暗夜的寒星,不由脱口而出问扎璜道:“他,还好么?”
扎璜听闻此言,也是微微一震,叹息道:“就在刚刚,他也走了。这草原上,真是越发寂寥了。”
“是啊!越发寂寥了。”他,也走了?四人中,他最与世无争,心如赤子,没想到,他也走了。似是感觉自己有些失态,隆格又豪言道:“因而,我才要挥师南下,与天下英雄争辉!”
秦。咸阳城。
咸阳城,黄河为带,崤函为屏。秦的先民们筚路蓝缕,依山傍河,才修建了眼前这座瘦高黑硬的坚城。老秦人常说,正是有了这座城,也才有了秦国,也才有了大秦。
章邯煞住快马,回首望了望函谷关的城墙,心头有些森然。秦川八百里,函谷一关环。这条长长的山谷,困死多少铁衣铁马,困断了几多儿女情长。数百年来,恐怕就只有老子一人,马蹄的的,悠哉游哉地缓缓行过。非有老子般的道心神性,哪有人敢在这铁关面前,阴森谷地如此悠闲?就算是始皇帝东出巡狩,也是能不经函谷便不经函谷。
定定心神,章邯继续纵马入城。这是他第一次进入都城咸阳,摸摸腰间的公文革袋,那是公子扶苏的亲笔疏简。仗着这份简册,兴许,兴许还可以面见那个英雄,那个神一般的存在,始皇帝。
斜阳晚照,金红斜光照着黑青的城墙,转着刺目的光芒。章邯面上被夕阳烘得暖暖的,乱跳的心也稍定一些。
“来将何人?”如轰然虎啸,守城将领手执大纛,立在高高的城墙,夕阳下,如同天神般威严庄肃。
章邯忙从怀中摸出一只铜箭,挥了一挥,放声道:“长城总卫军,千夫长章邯,奉大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之令来面见始皇帝,陈诉紧急军情!金令箭在此!”激起的回声远远传来。
城上那将也不打话,只挥挥大纛,那大纛少说也有八九百斤,竟被他单手挥得虎虎生风,其膂力之大,甚是惊人。
沉重浑厚的机闸声响起,吊桥下落,城门开启,章邯一夹马腹便驰入城中。
咸阳城,没有常人想的那般雄伟,也没有常人想的那般奢华。这只是一座城,一座坚城。它没有昔魏国都大梁的繁华,没有昔燕国都蓟城的厚重,也没有昔楚国都郢城的柔美,更没有昔周国都洛阳的雍容。但也正是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城,挡住了数次的联合军猛攻,屹立不倒了百多年。最终,成了雄霸天下的都城。
咸阳城不大,进城门后右拐,折过几条主干道便到了宫墙。人口虽从昔日繁华之地陆续迁来,也并不算太多。至于繁华,那就更谈不上了。只有城墙西南角设有固定集市,大战之后,徭役又出,加之焚坑之祸,百业凋零。
令章邯惊讶的是,帝宫的盘查甚是稀松,除宫门广场上的十二金人威严逼人之外,宫廷戍卫竟是平易至极。一路上随着侍卫长穿廊过巷,也甚是轻松。这,就是始皇帝的居所,帝国核心所在吗?
那侍卫长看他面露疑色,当下和颜解释道:“皇帝是一等一的人物豪杰,从不会把人力物力用在中看不中用的事上。我们是外宫守卫,说句难听的话,只要咸阳城不破,就没有人敢带兵攻进皇城,如果咸阳都破了,皇城又如何守得住?因而,我们也就落得清闲。”
章邯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
果不其然,待到内城时,盘查也就仔细得多,侍卫也要更加严肃,当下就卸了章邯的衣甲和剑。
外宫侍卫长与内宫侍卫长交接过后,自去了。内宫侍卫长便带着章邯来到咸阳宫前,城名咸阳,宫名咸阳,殿亦名咸阳,天下咸阳。宫阶九十九级,阶下斧戟林立。章邯不由暗赞,这些侍卫个顶个都是好手!此时只见宫前立着一黑衣广袖的太监,尖声道:“入宫何事?”
侍卫长毕恭毕敬道:“军情。”
“待报。”说毕,进宫去了。高高的宫阶,深深的宫门,怎不让章邯胆颤心惊?虽说他身陷万千敌阵都能面色不改,但面对天下一统的君王,实在是不怎么有经验,光是这气势便将他压倒了。
不多时,那太监尖声传来:“皇帝有旨,宣!”太监眼也不抬道:“随我来吧!”
章邯心想,这“旨”是什么?果然是皇帝,说话都这么高深。当下快步拾级而上,小心翼翼跟着太监进了宫。
进入宫门,章邯心中森然之感更甚。他只觉浑身的不自在,头也不敢抬地跟着太监穿过两道门廊才停了下来。
抬眼偷望,只见大殿极高极廓,又是高高宽宽的台阶,阶上立着一白衣广袖的太监,由于距离远,章邯也看不清他的年岁。阶上的后方幽深处,貌似坐着一人,应该便是皇帝了。
“阶下何人?”声音苍老,不过细听之下还是有些娘气。当是那白衣太监所言。
“皇帝在上,末将是长城总卫百,哦不,千夫长章邯。”他胡乱跪下磕头,不知所措间竟说错了话。
老太监轻哼一声,道:“何事觐见?”
章邯待要回答,却听皇帝说:“赵高,别吓他了。让他起来说话吧!”竟似伸了个懒腰。
“是。平身吧。”
“谢皇帝。”
“说吧,是扶苏还是蒙恬让你来的?”皇帝声音平和,但不知是章邯耳背还是距离遥远,总觉有中气不足之感。
章邯忙从公文袋中取出竹简道:“是大公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派遣末将来呈上大公子的疏简。”
空气突然静了那么一会儿。
只觉殿上有股杀气溢出,章邯后背“刷”地冒出了冷汗。
“哦?呈上来吧。”皇帝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
出皇城的时候,章邯腿都软了。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禁狠狠拧了自己一把,暗骂道:“想我平时自诩英雄豪杰,见了皇帝怎么如此脓包?”待见月上城墙,四下寂静,想到一会便是宵禁,忙向驿馆奔去。
皇城,一孤斋。
时已三更,赵高记得分明,已然为皇帝添了三次灯油,换了两回香。
始皇帝手持御笔,不时在简册上挥毫批注。自少年时,他便养成了日读夜读的习惯,登帝位后更是毫不松懈。
其时尚是早春,夜风料峭,吹得始皇帝不住咳嗽。在旁侍立的赵高不由面露忧色,急道:“皇帝陛下,卢先生近日又炼了一味丹,您要不要试试?”
始皇帝搁下笔,缓缓站起,步向庭院。望着苍茫夜色,这位天下第一的英雄竟是低低叹息。
“王翦的葬礼,朕应该去的。如今的天下,是朕一个人的天下,却也越发寥廓了。”
“天下定一,皇帝是万古出一的英雄,总难免会寂寞的啊!”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皇帝歌声悲凉,中夜而吟,更是使人肠断。
赵高不禁老泪纵横,天下以为,这位强横一世的君主是蛮霸之人,天下以为,这位一统天下的君主是暴虐之人,天下以为这位殄灭六国的君主是阴狠之人。时矣,时矣!民不聊生,不是他所愿者。有谁看到,他伐秃蜀山,构筑阿房,为的是让六国遗孤安定度日,其奢华程度远超秦宫。有谁看到,他征夫百万,建起长城,为的是让天下百姓安宁修养生息。
“高公啊,朕有一事相托。”
赵高忙跪下道:“陛下折煞老奴了!”
“自即日起,你便担任胡亥的老师吧。”
赵高心中一惊,旋即醒悟。谁都知道,皇帝属意大公子扶苏,而大公子宅心仁厚,是而才让他投身军旅,以养其杀伐之气。如今,让自己担任小公子胡亥的老师,这是要下最后一步棋啊!忙五体投地道:“陛下!陛下三思啊!老奴一身贱命死不足惜,然皇室安宁实乃国之根本!而今国内甫定,外患未除。是内外正当戮力同心之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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