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了许多莫言的作品，除了感受大家创作的技巧，叹服于他的想象力，为主人公抱恨或是唏嘘，心里也极其不好受。把悲剧的人生无情地撕成齑粉，扬在每个肺泡里的感觉让我窒息。所以，这周继续坚持阅读，短篇小说上我继续选择苏童的作品。本周和小伙伴们准备一起共读的篇目是《钟楼》。
故事线很简单，只是关于出租车司机小唐送一个醉酒的乘客回家的过程，但全文有九千多字。如果换给我写，恐怕难免会是一片冗长的臭裹脚布。但作为读者，实在是不舍得读完，往往一页看完了，还会返回去再看看特别喜欢的文字。欢喜处会心一笑，叹息处也不禁扼腕。
这部作品的文字很接地气，生活气息十分浓烈，真实而不夸张。似乎每个字都能勾起自己的回忆，引发此刻眼前的联想。文中的细节描写也很有特点（越发确定自己尤其喜欢的是一个作家的文字类型，或者可以用“不同味道”姑且形容吧）。
废话少说，进入正文。
小唐把计程车停在春天火锅城外面的人行道上，停了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在里面下棋，是自己和自己下。
开篇一句话，交代了故事的人物背景信息。我从不多的文字中得到的判断是——小唐是个很孤僻和无聊的人。不喜与人交往。但是，有趣的地方在于，一般作者可能给了小唐这个人设，也就是如此，但基于怎样让故事好看，让小唐的个性更有特点，苏童选择在后文处让我一开始的这个印象大翻车了。
小唐停着的这个路边并不是哪个偶然的地方，而是他精心选择的地方。但他并不是因为这里更容易载客，从前后文的正面描写（要靠和自己下棋打发时间）和侧面描写（其他车租车看到小唐的车况时都选择离开）看，他是有目的的。他是为了一个人，更确定地说，是为了等一个人，是为了能多看那个人几眼。所以他甘愿在大雪天里不拉客，死守在那儿。但是，小唐又是迷茫的、心虚的。他甚至不敢与对方对视，更别提告白。这样一份纯粹的守候将他的性格特质刻画得更加深刻。文中基于此，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棋子和棋盘在迷惘中坠落孤独陌生的世界。这样看来，一个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人，和一盘没有对手，没有结果的棋局相似度是如此之高了。
小唐暗恋的人就在车子停靠的门店里。那是个好看的姑娘——一个门迎。为了写她的漂亮，苏童又写了另一个门迎，尤其是关于两人目光相遇的那句，看得我不禁发笑：
她们一个穿着红底黄花的缎子旗袍，另一个穿着蓝底白花的旗袍，闪闪发亮地站在圣诞树旁边，自己也像两棵花枝招展的圣诞树。穿蓝旗袍那个女孩瘦高挑的个子，面容清秀，有点像一个正在走红的影视明星，她侧着脸看一份报纸，从她倦怠的表情中无法判断她关心的是什么内容。另一个胖一点的圆脸女孩，有点土气，却明显地怕冷，手里抱了个小热水袋，还冷，冷得思想不集中，时不时地朝小唐这里瞟，小唐迎着她的目光凑上去，就像汽车向着一个目标疾驶过去，到了那里却突然拐了弯。小唐的目光突然拐了个弯，落在蓝旗袍身上，就凝固不动了。
哈哈，“目光突然拐了个弯”，太形象了。
就是那个蓝旗袍的女孩子，牢牢牵住小唐的心，也是因为这点，才让《钟楼》这篇文有了前因，——那个把小唐折腾了一晚，又莫名唤醒他心底某种知觉的人要登场了。
那个人烂醉如泥的人被称作“棒球帽”。从全文可以得知，他是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但如今落魄到全身上下只有五块二角钱外加一张余额三百六十块的存折。喝到腿软的他是被朋友（及前妻）扔在出租车里的，就连目的地是哪里都不知道。日常生活里也不是没见过喝多了夜归的人，但如此状态下被独自扔在车里的却是第一回。小唐不愿意拉，深夜拉上这样的主顾绝对是个大麻烦，换成我也不想接这个单。但是，他甩不掉他了。棒球帽男虽然看似落魄，但却骄傲得很，横得很。知道小唐不愿意拉他，他说：“你有本事把我拉到火葬场，不去不是人养的。”小唐也渐渐明白过来了，这位说话听不明白，但是不好惹。于是要“退货”。找餐厅里那两个送他来的人退，没承想自己前脚走，后脚棒球帽就爬到了驾驶室。这下不得了，两人几乎是打了起来。可是跟一个酒鬼打架，赢了也胜之不武，何况小唐的暗恋对象还在屋里看着呢。关键时刻，他动了恻隐之心，决定送这个人回去。
这期间有几处对话看似无常，却很扎人。棒球帽说：“我以前开的都是丰田车”“我身上那件皮大衣买回来时七千多，被人扒了去，顶五千块钱的债”“看你的道德心。自己来我口袋里掏钱”“我的存折里还有钱”“我以前只喝五粮液的”……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束蓝色的灯光打在棒球帽脸上。那张脸看上去便也微微地发蓝了，小唐现在不能确定客人的酒醒了多少，他眼神里有一点羞耻有一点哀伤，但稍纵即逝，还是一副气壮如牛的模样，你不是瞎子，看看清楚，第一笔款是多少？他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地点着，你不识数的吗？看看第二笔第三笔款子是多少？小唐说，是很多，但全部提光了，现在只剩下三百六十块了。三百六十块怎么啦？棒球帽突然冲动地扑向小唐，一把扯住小唐衣领，嘴里嚷道，反正打你这辆烂计程车够了。
小唐甩掉客人的手，猛然发现棒球帽的眼睛是湿的，很明显有泪水在他眼眶里转动。小唐从来没看见一个醉了酒的男人会以这么克制的方式流泪。
以上两段让人感触很深。怎么写一个人曾经的辉煌和现在的落魄？其实根本不用写吃穿用度，一张几乎不值一提的余额的存折就说明了所有问题。巧妙的是，加上“数之前的提款数”这一小段，整段文字活了，有了流动性，把时间串活了。
棒球帽并不相信自己来到的确实是钟楼，从这里看得出他不记得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了，但是，这里又隐藏着一重信息，那便是他曾经的居住地未必不在这里。如今的钟楼附近街道因为拆迁，旧貌已不复存在，甚至可以用残破形容，这样看来，不就和小唐迷茫的前景及棒球帽如今失败的人生契合了吗？
小唐要证明他是有“良知”的司机，于是两人便有了夜探钟楼这段经历。
小唐决定带着客人撞到公园里去。他抬起一条腿先扫荡了一下，好多积雪飞沙般地溅到了脸上。树墙沙沙地抗议起来，抗议也没用，小唐拉起客人的手就往女贞树丛里冲，他感到女贞树在推他，树叶疯狂抖动的声音仿佛一片严厉的谴责，而棒球帽也在试图挣脱他的手，嘴里慌张地叫着，为什么要钻树丛？你他妈的要带我去哪儿？小唐的倔脾气上来了，他说，去哪儿？你没色没财的，我能带你去哪儿？他妈的，我证明给你看，这是不是钟楼！
这段细节描写很传神。用女贞树的环境互动来写两人的路径不易。我理解也是对两人的人生路的一种映射。再接着看：
小唐几乎把他的客人一步步地推上了台阶。他们站在黑暗的钟楼底层，看见外面的光从木窗里渗进来，斑斑驳驳地洒在地上。
这样黑灯瞎火中，棒球帽的意识一点点恢复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正身陷险境，于是苏童这样写：
棒球帽也许完全清醒了，清醒带给他的是对计程车司机的恐惧，他死死地靠在门上，瞪着小唐，很快怯懦地低下头去，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位兄弟，我没有钱呀，你绑架了我也没用。棒球帽的声音明显有点发颤，你是打我那张存折的主意吧，要不你就把存折拿去，反正我是死虾一只，再也蹦不起来了，有没有那几百块都一样。
很心疼。感觉一个走入绝境的人正要把自己的全部再次放手。
其实我在想，一个人在谷底时，清醒时会想些什么？那些所谓的牵挂是否还会当真？
棒球帽在这样的环境下想起了自己现在的住址，虽然没钱了，但小唐还是决定送他回去。可就在两人即将离开时，又一桩事情离奇发生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深夜：
夜空中訇然一下，凛冽的空气急剧地震荡起来，他们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愣住了，上下左右地张望着。
是在敲钟吗？
谁在上面敲钟？
会不会是风？
胡说八道，再大的风也不会敲钟。一定有人在上面！
真是夜半钟声。看到这里时我感觉汗毛都立起来了，但又想跟着他们一探究竟。还好，他俩决定回去看看。
一个头包围巾穿着棉大衣的人正站在那口青铜大钟前，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她回头向小唐他们张望，脸上没有任何慌张之色，在彩色灯光的映照下，她朝钟楼的闯入者友好地挥着手，小唐甚至看见她是微笑着的，她的过于纯真的笑容和过于坦然的姿态都让小唐心生疑窦，小唐叉着腰观察了一会儿，思考了一会儿，对棒球帽说，一定是个疯子。棒球帽说，是个女疯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的。
挺有趣的，两个对自己现状没有掌控力的人推论另一个半夜敲钟的人是“疯子”，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共识。
那个女人正用一种孩子般快乐的姿势抱着钟槌，你们也来敲钟的？来吧，来吧，今天腊月十七，是敲钟的好日子，许个愿，这钟很灵，会替你应愿的！
简单对话后，女人说：
老女人仍然抱着钟槌，满脸笑容地鼓励他们。来吧，来敲吧，你们在商量什么？她说，这么冷的天上钟楼来，不敲钟来干什么？敲一下可以许个愿，我已经许了愿了，看看明年我家老头的病能不能好，再不好就不行了，没钱抓药啦！
原来又是一个已经自己无力到只能借助许愿来改变命运的苦命人。在这个奇特的时间和地点上，三个人成了一个共同体，我感觉老女人也像一个接引者。
小唐两人由之前的嘲弄变为相信，甚至两人分别按照老女人的建议敲了三下钟，一次比一次虔诚而庄重。我觉得，此刻的钟声，更是生活的希望，是由声音转变成为的一种光的力量，具有更强的穿透性。
小唐看着那个女人把钟槌虔诚地交给了他的客人。他看着他的客人敷衍了事地撞了第一下钟，撞第二次的时候认真了一些，双手合十，是在许愿了，撞第三次的时候已经很庄严了。他应该是在祈求财运吧。小唐能猜到棒球帽许愿的内容，做男人的，好多愿望是一样的，但肯定也有不一样的。当小唐从客人手中接过钟槌的时候，脑海中浮现了两个愿望，一个是多挣钱，但由于这个愿望比较抽象，很快就被另一个愿望覆盖了，另一个愿望栩栩如生，它与蓝旗袍有关，或者更精确地说，它与爱情和婚姻有关。
要么多挣钱，要么蓝旗袍，两个愿望都很难实现，就看看钟能不能帮点忙吧。
至此，全篇结束。给人留下的余味挺强。那么，在我的角度看来，难以实现的愿望又有哪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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