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吊遗踪一泫然

年月安稳的流走着，日子过得不急不缓。只是我常常去父亲的坟茔转转，跟他说说话，让我觉得他没有走远。那墓地不在成都，而定军山下又是个总带着一些清冷的所在，就这样浩浩然把死者和生者永远地分开。

其实生死又何尝隔得这样远。

我一直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你一年年被委以重任，被封侯，从辅汉将军，到司马，到镇西大将军，到如今的卫将军，你一步步高升，便也一步步离我越来越远。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谁料想你会在那日正午青布麻衣倥偬而来。

“果妹妹，许久未见。”你一开口便撩起了我心中的波涛汹涌。

“卫将军多年未见，怕是一直操心忙碌于军政要事，无暇分身呢。辗转多年，至于今日，将军终于能得偿夙愿了吧。”

“果妹妹这是何意...”他脸色涨红，语气低落下去，大概是些许猜到我的意图。

“想那郭循三年前于西平假意降汉，静心潜伏，伺机以待，今日终于筹得良机，行刺于费文伟，不惜以己身殉北国，真是铁骨铮铮，侠义凛然啊...只是，只是那费文伟向来与曹魏相处甚安，国人皆知其无北上之心，伐魏之意。要是那郭循真感恩怀德，欲为北境利害，除我大汉隐患，那他今日刀锋所指，不应该是卫将军你么！”

伯约的身体摇了一摇，晃了几步扶住门框让自己站稳。脸上的涨红却是急遽褪色，最后只剩下一片教人心疼的惨白。

“看来，文伟遇刺，真是出于你手下的人...”我盯住他，想要个我已经知道了的答案。

“维只是，做了丞相也会做的事罢了...”

“你胡说！”我摸起桌上的一方铜砚朝他砸过去，他躲闪不及，砚台重重的击在他胸口，发出一声闷响。他踉跄几步，用手撑着自己，急促的咳嗽起来。

“父亲秉心为公，怀冰茹堇，即使有政见不合，父亲也断不会行此不义之举！你看那法孝直，刘威硕，以至后来的李正方，廖公渊，皆与父亲有过龃龉，可父亲何曾利用职位之便将他们处以极刑！”我望向伯约，他枯干的眼睛里满是薄凉，我渐生不忍。

“好，好，维行此不义之举，日后必遭戒报。那就，那就待来日收复故土，我大汉的旗帜遍插长安，维再以死谢罪吧...”

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我转过头去，心里难过得紧。父亲，伯约，你们毕生所想的，皆是沥血报国，舍生而就一死。可你们哪里知道，这离别的悲凉，到头来都是我们承担。毕竟先走的比较幸运，留下来的，若是硬撑着咬破了嘴唇也不发出声音，也总是难以消化这彻心的苦，切肤的痛。

你低身将落在地上的铜砚拾起，又把案上的散落文卷慢慢铺整开来，我走过去与你一起收拾，俩人默默地拢拢摆摆，熟悉依旧。我们同时抬起眼，一瞬间都有了恍惚之感，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年年月月，而如今，却都怀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我这才意识到，你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你肩上的担子，比当年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多年以前，我看着你神采发越，意气轩昂的仰着头，脸上满是龙骧虎视的锐利。可是，阳光下，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那深灰的眸子里，闪烁的是满满的倔强和不甘，还有，那一个必守一生的诺言。伯约，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有着和父亲一式一样的神情，这神情常常让我恍惚的觉得，父亲他还在。

桌上的文卷已收整堆好，我的目光陷在最下面的一份缣帛上。那是当年赵直留下来的...维投厝无所，身死宗灭...维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这行行混着血泪的墨字像烙印般刻在我心上，每每想起便心痛得不能自持。伯约啊，我多愿你永远也不用体会，这颗心被剧烈的悲伤所践踏时是怎样的一副情形，也多愿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懂得，日日血雨似的泪水又是怎样的一时光景。

我多想挽留你，但我知道，我这一张口，便是将你彻彻底底的辜负了。

“丞相当年常与我说起果儿你呢，”你悠悠的回忆道，“说果儿你怕雷，每每暴雨倾盆，便磨着丞相让他唱小曲哄你睡觉。”你低声笑了，“咦，那小曲怎么唱来着，恩...青白江，竹林巷...”

“...鼓声远，更声长...”我接过你的话，慢慢哼下去，多希望这歌谣很长很长，我们就这样一直唱下去，唱到红尘苍老，岁月无光。

你披上外衣，走到门旁，转过身来与我辞别，“果妹妹，你知不知道，先帝之于丞相，正如丞相之于维啊...”你慢慢的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笑，“万物作焉而不辞，维没有退路，从来都没有...”

我呆坐了半晌，想要做点什么。我起身追了出去，似乎是站在山峦上看你的马车渐行渐远。你挑帘看见了我，却没有把车停下来。只是那样无奈那样眷恋地望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远，终于被马蹄泛起的黄尘淹没。我忽然觉得你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外面天光正好，但我心里却已黑尽。方才追出时一阵急忙，我有些喘不上气。可是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我一条命，也抵不了你的一场劫数，季汉的一场劫数。

我毕竟留不住你，像那天下一样地留住你。

能够为了一个心中的理想国，将一生抛弃，大抵是幸福的吧。

人执著于自己的梦想，是否因为你完成了梦想，那梦想也完成了你。

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世界去承受拥有，独有这一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你咽也好，吞也好，它变苦变甜，由浓转淡，都是你一个人的，只是你一个人的。

我曾幻想着这纷乱扰攘终将结束，待海清何晏之时，你和父亲都会踏羽而归，而我也可以从此守护在你们身旁，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幻想得太久了，以至于把未来的希望，完全寄托于幻想之中。幻想中的事物没有血肉的感觉。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神能听到我虔诚的祷告，将已过往的一切悲喜都错落成我想要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只要全心全意地期望着就行了，只要不顾一切地期望着就行了。

又岂知神从不予人这样的希望。

日夜间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我不断陷入梦魇中，无力感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梦中寒石昏昏，枯枝瑟瑟，朔风凄厉，百里风尘。远处野犬嘶嗥，秃鹫盘旋，好似高傲的战胜者俯瞰着这一切业已腐烂的生灵。目之所及是一片荒乱，四周都是步履蹒跚的难民。老人女人孩子个个衣衫褴褛，沉重惶惑，他们推推搡搡，行迈靡靡。有人咒骂，有人哭泣，有人拿着鞭子在驱赶，有人跌倒后就被踢到了路边。脚下的小径被黄土乱沙掩埋。又是那股抑抑的力量压了上来，我无处躲闪。

每每惊醒，便是难以名状的慌乱和紧接而来的刺心疼痛。我这才知道，午夜梦回的悠悠淼淼不过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琐碎矫情，真真发起狠来，那种滋味着实是拼了命挣扎又挽回不了一分一毫的凄苦。

一生中，有多少事情，是发生在梦与醒的交界处。归根究底，你醒来感到的未必是真，你梦里看到的却从来不假。

那梦魇日复一日的告诉着我，有大劫难要来了。

我的预感没有错，那一年，蜀都没有迎来秋天。

当邓艾自阴平七百里无人之地，凿山修道，攀木缘崖直抵江油城；当思远和尚儿全部战死绵竹，邓艾逼近成都；当陛下一纸降书将这血肉铸成的蜀汉基业拱手让人，尚在死守剑阁的伯约，你心中的悲愤该是化成了淋淋血海也无法湮灭这轰轰烈烈的亡国之痛吧！

将士们还在前方流血御敌，却不知身后成都的大门早已打开。这是怎样一种残忍，离开故土不过数月，每每梦中凯旋，乍听乡音恍如隔世，还未千山万水的奔回去，却不曾想自己早已是无家可归。

好一派不着痕迹的凄凉。

半山上华灯初上，人流不息，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洛阳美景。谁还记得，那宫中殿上，蕊寒香冷以后，还响遏行云的一支孤绝蜀曲啊！

赵直之后又来过一次，他苦涩的笑着，说你大抵也没能劝得住平襄侯。我对他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劝他。赵直惊异的望着我，说那些后世的贬斥抑损，姑娘都看见了，为何还由着他去。我笑了笑，史书是写了这些不公之语，但赵先生没看见么，那曲直褒贬的背后流淌着的，不是一股穿透岁月时光的的气节神韵，一腔冲破千秋万代的雄浑热血吗！我抬起手，手指在空中慢慢划动着，一阵阵激越的青烟连绵而起，那云烟坠地，化为金石，在风雨雾霭中铿锵不息---

“是以古之烈士，见危授命，投节如归，非不爱死也，故知命之不长而惧不得其所也。”

赵直哈哈大笑而去，“写得好，写得好！果小姐不负于丞相，亦无愧于大将军，是真通透者，直自愧不如！”

我站在窗前看他离去，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化做漫天的杏花烟雨，寂寂茫茫的落了下来。春寒依旧料峭，我却再没落寞消沉。

我已明白，在忧怨郁结中活下去，不是你们所盼。我多愿化为一只失群的孤雁，找寻你们过往的踪迹，穿过碧空的浩瀚与层云的聚散，如苌弘化碧般，为你们渲染一片最灿烂的河山，再化作一阵清冽秋风，在夜月下为你们指引归程。纵然神从未给予人世间这样的期望，我也会一直热切的渴求下去，将你们的情怀梦想揽于心中，即使没有生命不灭，那岁月铺排，红尘落定之后的一股精魂，也会直上云霄，那里的碧血青天，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我真的好想你们。

------------------尾声

愤怒的魏军将士把姜维团团围住，个个眼中迸发的恨意像是要把眼前的将军生吞活剥。姜维手中的剑快要握不住了，血水混着汗水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悲怆的印记。他的发髻已经松散，凌乱的的萧萧华发上布满殷红的血迹。已不再年轻的将军怒目圆睁，扑向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魏兵。被他砍杀的士卒鲜血溅在脸上，化做一只只狰狞的厉鬼继续发泄着仇恨。姜维轻蔑地笑了，他杀不动了，意识渐渐模糊起来，突然心口一阵猛烈的疼痛，整个人像被生生撕裂。姜维低眼一看，一支长枪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他牢牢钉在了廊前的石柱上。他慢慢下滑下去，滑下去，眼前缓缓浮现的，不是二十九年前的那个中军大帐么。姜维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对着面前的空气讲些什么...

丞相，维终于要见到你了呢。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将自已的全部生命围绕你，创造了一个世界。我想要守护你脚下的黄土，头顶的蓝天，守护你心心念念的每寸山河。我们之间有一纸永不泛黄的末世盟约，天地日月都是这份不渝之心的明证。而现在，我也要看着这个曾经是倾尽你我毕生心血的王国，倾覆灭亡，毁于一旦。

其实我何曾后悔。

“丞相放心...姜维，定不负丞相教诲。”满身是血的将军微微笑着，像是重复着这世间最美好的誓言。

一个大胆的小兵慢慢走向姜维，想听听面前这个濒临死亡的将军嘴里在嗫嚅些什么，他俯身上前，终于听清，那在躯体毁灭的前一刻，从心的最深处发出的铮铮不屈—

承君一诺，必守一生...

他终于阖上了双眼。

非维背诺，天命无常...

----- 当所有的灯火熄灭，歌声暂歇，在黑暗的河流上为你所遗忘的一切，终于只能成为，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关于你的昔日，我的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