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人

有说，象人是从西边来的。

他来到一个小山村，叫仁义村。

那时是深夜，家家户户都黑了灯。象人径直敲开一户还亮着灯的人家的门。门里面那家人不时传出啜泣声。

一家三口。男主人躺在草席床上，本来正值壮年，但现在奄奄一息。他前些天在山上捕猎时，从山坳上跌落，断了腿。回家躺一天，开始高烧，不退，医院说感染发炎，让家人带他回家观察，实在意思是他随时会死去。

象人进门后，没理会女主人和她儿子对他外形的惊讶，就缓慢地坐到男主人床边。

象人握起男主人的手，问：“你这样，妻子和儿子该怎么办呢？”他的长鼻子挡着嘴唇，但发声却极清脆，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男主人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女主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象人又问：“你有什么要留给他们？”

男主人本来浑浊不堪的眼珠，被这一问，忽然闪过一瞬光亮。他犹豫几秒钟后，终于清楚地点点头。

象人问：“那我就要这样行了。好吗？”

女主人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要拉开象人的手。但象人的手异常有力，她无法拉动丝毫。

转眼间，男主人合上眼。他死了。

象人说：“他死了。”

女主人知道这是真的，发疯似地拍打象人。

象人不为所动，向女主人摊开手掌——那只仅有两根粗壮手指的手掌，说：“他死了。但他给你们留下了这个。”

手掌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金块。象人把金块送进女主人的怀里。

女主人捧着金子哭得更大声。左邻右里有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心里都明白，是那一家的男人走了。

象人在悲哭声中离开了那人家。

那时女主人捧着金块，搞不清这是从哪里来的。象人这一来一走，真像做了场梦。

以上，是有记载的象人的第一次行奇迹。

象人的奇迹，就是他能将人的生命，化为金子。人命换金，命尽金来。

至于这个故事，我是从家乡的县志中看到的。

县志很厚，是硬皮本，一看就知道是政府文化工程的产物。而就是在这样本该正大光明的书里，竟然在末后存在着名为“列异”的一章，记载着本县及周边地区各种奇怪故事。象人的故事就在里面。

本县县志在上世纪末发行，算来放在我家书架都有二十年了。我记得，那时候，每个在公务单位上班的人都需要拿一本回家。我家的那本是父亲拿回来的。

假期我回家，闲来无事翻书，就翻出这象人故事，算是一种惊喜。当时我怀着“政府部门编的书还能有什么鬼怪”以及“原来我家乡还真有过鬼怪”这样的闲情去看的。

闲话少说，我们继续来看象人吧。

第一次行奇迹后，象人就留在了仁义村周边。

上面说过，象人可以将人的生命化为金子，因此，仁义村周边的人们，如果哪一家有人于弥留之际，或想死而未死之时，都会请来象人，施换金术。一来助家人解脱，二来得些金子，何乐不为？

但象人不是有求必应。据说要想死的人诚心发愿，他才会降临。而据县志记载，象人在仁义村的初期，每年只会出现六七次。

象人也不是白忙活的。他每次施法，都要取走一部分金子。至于取走的是多少，他会视人家的贫富程度，和发愿者的诚心而定。贫穷而诚心的，他就拿走少一点。

据记载，象人的换金术有一个定律：生命力越强的人，化出的金子越多。就是说，老人家自然死亡化出的金子少，年轻力壮的人——比如开头说到的第一次行迹——化出的金子多。当然，比较残忍的是，孩童化出的金子最多……

曾经，有个年代流行过拐子。拐子，就是拐走别人小孩的人。

仁义村也有个拐子，叫拐子仁。他专门到县城，拐骗放学后的小学生回山村里，能卖就卖，没有行情的就给饭给水先养着。

有一次，拐子仁手上关着三个小孩，卖不出去，很是烦恼。后来，他恶心一横，去请象人做交易，请他施法把那三个小孩化作金子。

以往，只有快要老死病死伤死和伤心死的人才会去请象人。像拐子仁这样，要把活生生人换金子的恶意，是第一次。

但拐子仁就要这样做。他请法师作法，请来象人，把象人请到关小孩的黑屋，要象人当场把小孩换金。

听了拐子仁的请求后，象人逐一问那三个小孩，问：“你想死吗？”三个小孩轮流摇头，哭着说：不想。

象人就和拐子仁说，他的换金术，必须当事人自己想死才能成功。说完，象人就消失了。

两天后，拐子仁再请象人。当时，三个小孩被饿了两天两夜，脸颊全凹下去。象人像上次一样，问小孩：“你想死吗？”小孩们哭着说：“我想喝水”；“我要吃饭”；“放我回家”。象人摇摇头，说，不行，又消失了。

再两天，拐子仁又请象人。那三个小孩这次被打得皮开肉绽，断手断脚，骨肉飘零。孩子们知道象人来了，都急忙说：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吧……

那晚之后，拐子仁得了很多金子。孩童化出的金子比其他人都要多。象人也分到了不少……

看罢这残忍的一节，我下意识合上书，再看看封面。清清楚楚，写的是我们郁楠县县志。主编单位县、市两级文化局，审批单位是省一级的部门。这样的书，真能出现残忍古怪故事？

后来我忍不住问父母：“我们县里真出过那么多古灵精怪故事？”

我父亲随口答道：“现在也有很多啊。你都没听过人容婆哒、光头山精呢……”

嗯。还是先继续聊象人吧。

看来象人是不分善恶的，有金子他就去换，他并不理会人命的意义。

县志后面说，拐子仁落了个凄惨下场。他在得到金子的第二天，就遭到仁义村附近的恶霸黑吃黑。恶霸抢走了拐子仁所有金子，而且很聪明地，将他交给派出所。

县志里暗示，恶霸花钱疏通白道，让后者尽快枪毙拐子仁。于是，我看到写拐子仁的最后一句是：“被抓获当晚，拐子仁肝胆俱裂而亡。”似乎连枪毙都省了。

话分两头。干掉拐子仁的恶霸，姑且叫做恶霸超（县志里面有名有姓，此处避嫌处理）。恶霸超天不怕地不怕，在黑了拐子仁之后，竟然顺着线索找到了象人，并将他软禁到自己家的园子里。

从此之后，有人请象人换金的，都必须经过恶霸超，而他收取手续费。

恶霸超这种无本生意很快做开去，可谓财源广进。

所幸是他的手段没有拐子仁那样丧尽天良。他不会逼人去死。相反地，他似乎相当尊重那些诚心赴死的人。要知道，那时人命换金，需去到恶霸超的园子才能做。而每当有赴死的人从远方来，恶霸超都会大方迎接，铺开红地毯，像迎接新生儿一样。那些赴死之人能远道而来，也足够证明一片赤诚。

后来，恶霸超投资建设了几条乡镇公路，方便人们前来赴死换金。一时，不绝如缕。

我们地方有个通俗说法，说人死了，会说那人“去掘金了”，或流变为“去旧金山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流传。

而象人与恶霸超的关系，从最初的被软禁，慢慢发展成合作，最后，两人成为知己朋友。据记载，象人与恶霸超长期杯酒夜谈，探讨生死人间的意义。至于他俩究竟谈了什么，现在不得而知。

再好的朋友也有分手的一天。

象人后来通门走了。

所谓“门”，是象人一直秘密铸造的一道纯金大门。一直以来，他靠换金术积累下来的金子，都是用于铸造这道大门。金象大门高九丈、宽九丈，门头有九个象头神雕饰。

据恶霸超回忆，象人曾和他说过，有一道门，要以诚意开启，走过去，能通天地，一万物，非宇宙，亦非非宇宙。

恶霸超那时不知道象人说的什么意思，但当后来见到金象大门时，他才明白象人说的门，就是这道金象大门；也明白到，象人已经通门而去，不复世上了。

是的，据恶霸超所说，他确实见过那纯金铸造的金象大门。他还说，他曾在门外徘徊七天。在这七天里，他曾透过门缝，看到（或者他以为看到）无数个宇宙如肥皂泡一般，挤在一堆，成型、膨胀、收缩、破裂，又形成、膨胀、收缩、破裂，生生不息；他又看到一片平滑的黑色的虚空，忽然像布匹一样翻卷、褶皱，变出无数颗星星……恶霸超也曾有过一阵冲动，想要跟随象人而去。但大门始终紧闭，不为所动。

话说回来，金象大门到底在哪里？

有人说，金象大门早被恶霸超毁了，重新熔成金子。他也凭此资本，成功打造本地区内长盛不衰的家族企业集团。

而恶霸超极力否认这说法。他在晚年时脾气暴躁。每每有人提起此事，他都会暴跳如雷，骂道：“金象大门一直都在！是你们的眼瞎，看不到！瞎子，瞎子！”

恶霸超说出金象大门的所在，就在县城西江流域对岸。

对岸有两座山，一座叫象山，一座叫金山。每当日出日落，两山之间，光辉映射，照出一道通天地的大门，就是金象大门。

补录：

（1）恶霸超

恶霸超确是我县名人，故上面不指名道姓。

据说，他将近七十岁时，儿女们准备张罗大寿。但他力排众议，说什么也不用搞。在七十生辰前三天，深夜，他洗好全家衣服，喝了杯牛奶，关好家中所有灯，回到床上，无疾而终。

（2）人容婆哒

似乎是各地都有的一个传说妖怪。普遍叫“人容婆”。“哒”为地方俗语后缀，无义。

人容婆就是山魈，是吃人妖怪，专吃落单小孩。凶狠残忍，下手总在背后。吃小孩时喜欢一个一个地吃掉小孩的手指。

（3）光头山精

山鬼一种。本身光头，妒忌人类有头发。爱吃长头发和头发浓密的男女。吃人时剥开头皮，吃脑吸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