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团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是圆圆的，胳膊腿一拃来长都是嫩藕似的肉，全不像大人们说新生儿都是蛤蟆样子。女人躺在昏黑阴冷的病房里，听到团子的哭声那下子也流着眼泪舒然笑了，眼睛里闪着亮光。
自有了第二个小孩，家里更是省吃俭用，要攒钱给小团子买奶粉喝，还要给小团子换下身上的烂布衣裳。于是，父亲把家里的庄稼和老人交给母亲，去县城里骑人力车了。母亲上山砍柴的时候，奶奶就抱着小团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太阳暖暖的，照在小团子脸上有点发黄。小团子总是哭，但只要奶奶喂他一罐甜甜的豆奶粉就睡着了。邻里干妈妈路过的时候，小团子正眯着眼睛动小嘴，安然地躺在奶奶硌人的胳膊上，娇甜地喊了一声，这娃子好乖呦！
直到团子十岁的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总比同年级的同学矮一截，他给母亲说这事，母亲像小孩子犯了错祈求原谅似的口吻说：那时候千不该为了省钱给你吃豆奶粉，豆奶粉没营养哪！亏了你…小团子听了一点也不难过，他看见母亲的眉头皱起两个小白疙瘩，小嘴往上挑着，他只是想起了自己同桌的小女孩。
小团子五岁的时候就被母亲又高又瘦的身子背下山去了，一是家里已经没有老人需要照顾，二是小团子该上学了。母亲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读够小学五年级，经城里亲戚介绍去做了有钱人家的保姆，照顾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团子放假的时候会去找母亲，还能看见那个小孩，小孩的眼睛好亮好亮，像饱满了水随时都要溢出来。小团子好奇地想要看母亲的眼睛。母亲正逗着小孩的脸，偏着头晃着笑着，一条黑辫子一顺溜贴在母亲纤细的后背。她秀气的脸盘里，有一双历经岁月沧桑的眼睛，但依然有一点亮光，晶莹莹的，让小团子愣愣地想起了清晨里老家后园子里带着露珠的那株百合花。
后来，直到三十的小团子喜悦地看着怀里自己的孩子时，才一瞬间明白了母亲，那一点光其实是希望。
母亲早出晚归地工作，一头秀丽的长发掉了大半，她不得不通过剪短头发的方式来试图阻止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落。母亲很舍不得，时常对小团子念叨说：我以前也有好大一把乌黑乌黑的头发呢。那时母亲还不到四十岁。
小团子没有注意到这些，可能因为他正暗恋着一个女孩，一心都在想着能不能给女孩告白，一心在想女孩和他在一起后会怎样，他要怎样对女孩好，在想以后会不会和他结婚。女孩很温柔，很可爱，有一头细腻的长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散发着迷人的光。那时小团子初二，他开始想要得到母亲以外的第二个女人。
小团子发现母亲变老的时候，母亲已经得了一年的慢性支气炎。母亲白天晚上都在咳嗽，通过不怎么隔音的墙，在静谧的夜晚，小团子注意到母亲日复一日越来越沧桑的咳嗽声。小团子希望母亲身体好，他催母亲去医院认真做个检查，可母亲坚持说是咽炎，喝了很多治咽炎的西药中药，咳嗽只是间隔的压住。当去医院检查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形成了支气管炎。咳嗽使母亲的眼睛变得浮肿，肿胀的眼皮快要比眼睛大了，脸成天都是红红黄黄的颜色，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肤隐约向下垂着。令母亲自己也惊奇的是，胳膊腿都在加速度地变细，而纤细的腰身也很快没有了。
有一次小团子放长假回家，母亲在吃饭的间当低着头像小姑娘似的用细细的声音问小团子：妈妈是不是老了？说完偏着头腼腆地一笑。小团子一直知道母亲会变老，却不知道会这么快。他装作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变化似的说：还早呢，才几岁呀，头发都还这么亮呢！他其实真的觉得母亲不老，他看着有些沧桑的母亲，却总脑补出母亲年轻时的秀气模样。那时母亲五十一岁，小团子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第一个女朋友。
小团子读过《论语》，他尊重孔子，也尊重孔子说过孝敬父母的话：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他意识到父母的老去，他长大了，父母又怎么不会衰老呢？有时候小团子依偎在女友怀里时，也会不经意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一条黑辫子一顺溜贴在她纤细的后背，她的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会跟着笑，像一朵带着露珠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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