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南方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我们家就有点像果园。
家门口有一棵古老的龙眼树和两棵高大的梅树。龙眼树下面有一片池塘,池塘边上的平地上有两棵番石榴,一棵枇杷树,一棵黄皮树。池塘边砌着大石块,在供人洗衣服洗菜的大石板旁边有姑姑种的一丛绿色浓郁的牡丹,花开了就照在水里。牡丹花的旁边就是几棵土生地长的番石榴。一共三棵,其中有两棵树的枝干都伸到水面上,树枝展开去遮住了池塘的一小边。在房子的西边还有一小块空地,种了几株葡萄。葡萄藤顺着往上爬满了架子,夏天就有一个绿色的凉棚。这些树结的果子,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童年的美好记忆。
有了那些果树,我家的每一年里从春天到秋天都是果香浓郁的。
三四月有枇杷,等到果子由绿色变成黄黄的就摘下来,洗干净,剥开皮咬进口中,酸酸甜甜的果汁就在舌尖上漫开了。祖母会把枇杷连同一些叶子摘回来,和孩子们吃了果子,说那些叶子可以煮水喝喝。
五月的梅子刚刚黄一点,就让我和妹妹们一人抓住一个角在树下拉开一块大大的布,大人们拿着竹竿用力打,把梅子打得纷纷落下来。收的梅子都放在瓦罐里,撒上盐腌制一段时间就可以拿来送粥。腌制大缸梅子那是大人的事,小孩们可没耐心等那么久,拿起梅子舔一下,再点一下盐巴,咬一口再点一下盐,尽管酸得直皱眉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有时候实在是馋,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洗干净,把梅子打烂了掰成碎粒儿装进去,往里面撒进盐巴,盖上瓶盖,上下左右几阵摇晃。可别小瞧这一瓶自制的小零食,它可是吸引小伙伴的好东西,下课了小朋友就围着它,等它的小主人把瓶子里的小果粒掏出来分食。用什么掏出果粒来?用的是在路边的荆棘上折来的带刺的小树枝。那小枝,用小刀精心地修整过,削得光滑。把小刺的一头伸进墨水瓶里,扎进小果粒就可以掏出来,送到嘴里可以治一治从舌尖上冒出来的馋虫。
大概从六月左右就开始有番石榴可以吃了。家里的孩子个个都是爬树的好手,就连我那样的小女孩到了树上也灵活得像猴子,行动自如地挑最大最熟最香的果子摘下来,一边摘一边吃。那缀满枝头的果子香味扑鼻,不仅招引来小鸟,更引起了对面五队的孩子们。那群孩子,一天不知道光顾多少次。他们从那边的塘沿刚刚准备靠近目标,却被这边主人的脚步声或者开门的吱呀声吓得立马转身就跑。不过美味的果子终究还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他们又会折回来,悄悄地下了水,游到树下迅速采撷,大快朵颐。
哥哥姐姐会隔空吆喝着去吓一吓那些孩子,祖母却说你们都好好吃饭吧,让他们摘一点儿也无妨。她还常常让孙子孙女们摘下一些来,送给隔壁的邻居和附近的亲戚朋友,或者招呼路过的乡亲:来吧,来吃果!
七八月有龙眼、黄皮。黄皮果不太多,多的是龙眼,一棵大树上挂得密密的,望上去一片金黄。那棵龙眼是汤包似的,很甜。树很高,小孩子可不能爬上去,得哥哥扛来一把梯子搭在树干上,他得从梯子先爬到树干分叉的地方,再爬到分枝上,把他套在手臂上的绳子退下来,一头挤在树枝上,另一头垂下来,让我系到篮子上。他把篮子拉上树去,三下两下就装满篮子,再把篮子垂放下来,一次摘下来几篮子就够了。
摘下来龙眼,很甜很甜,吃到果子的人问:这么好的果子,为什么不拿去卖?
我的父亲说:都还想去买些果子回来给孩子们吃,家里有的果子就留给自己吃吧!
我的祖母说:等吃够了,不想吃的时候再拿去卖。
那么大的一树龙眼是吃不完的,山上的地里还有另一棵结果子的龙眼树呢!山上的那一棵是干包的,果肉厚实,都很甜。有的年份,龙眼收回来太多了,就得去卖。
祖母把一簇簇龙眼果摘去叶子,重新整理,用线绑成一束束的,只看见果子看不见枝条。
我在旁边帮忙。祖母说:你上学了会算数吧?
我说:会。
祖母说:到了集上,负责卖果,你负责算数收钱。可以吧?
我说:可以。
祖母总是说她没有上过学,自从我上学以后就要常常帮祖母算数。
到了集上,祖母往地上铺一张薄膜,再把一串串龙眼摆出来。不用吆喝,一会赶集的人就围过来,讨价还价了,就让主人称。我有时急得不行,祖母就说她:慢慢来!看来先生教的数学比不上的老婆数哦!
祖母说的老婆数,就是她没有读过书的人在买卖中的算数方法。虽然我已经上五年级了,但是应该还比不上她老人家算得快。她仿佛只是想让小孙女磨炼磨炼,收了钱还要对我说:你要算算收得对不对!直到我说出计算结果,她才会放过你。
其实,在小学的几年里,我不只是跟祖母卖过龙眼,就连母亲养了鸡去卖的时候,祖母也会说要我去帮母亲算数收钱。
家里的葡萄架在烈日下投落一片阴凉。祖母和我在棚下乘凉。祖母往葡萄叶子里翻翻,摘下有点透明的葡萄说熟透了,祖孙俩一起吃,甜滋滋的。我也去翻翻葡萄的叶子,寻找熟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有时候会找到又大又长的青虫。扔给鸡,有时候鸡也不吃虫子。我就去拿些剑麻的叶子回来,用刺扎那虫子,看它打滚。给葡萄捉虫子,是我的日常任务。
葡萄熟的太多了来不及吃,祖母会在孩子们都上学的时候收下一些来,带到大队那里孩子们上学的路边摆开。
大人会买去一些,主要还是卖给一些有钱的学生。一毛两毛的,就得几串葡萄,她也不在乎多少钱,果子卖完就回家。时间长了,同学都知道我的家里有一株葡萄会结果,放学了都喜欢跟她回家。对于我家的葡萄,小伙伴们成年后谈起来还是津津乐道:想当年,全村只有那棵葡萄哩!放学了,总想找个机会绕过去,远远就知道葡萄在哪里。
小孩子好像有一种神奇的本能,即使没有人说他们也能找到他们想要的食物。家里的诸多果树,让我在童年免去了许多嘴馋和饥饿的煎熬。
虽然家里有不少果树了,我的父亲还是喜欢种植果树。有人给了几个芒果回来,他拿着啃过的芒果核说:这能不能种呢?然后他会把果核埋在花盆里,我也不知道那些种子有没有成活。
我们村附近有一条小河叫那兰河,据说河岸上有一片果园,种了一大片的梨树。在梨园收果之后,姐姐带着我去过一回,一棵一棵地寻找有没有被遗落的果子。结果那天,一个梨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姐妹俩只好失望而归。父亲也许知道了这件事,记得后来我们得吃了不少梨:有沙梨,有青梨,脆脆的,甜甜的。在有梨成熟的季节,我们家的餐桌上有一道菜,就是梨块拌糖。
我慢慢长大,后来离开了家到城里去上学。放假回来,依旧可以帮祖母扎龙眼,还是吃的多卖的少,还有好多水果都送了出去。
父亲更爱钻研果树了,不知道去哪里找了好多优质的水果品种回来,有甜桃,有清梨,有柚子,还有许多龙眼和荔枝,都种在山上的地里。他还种了一片香蕉。他对我的说:以后靠他的果园就可以自己养老了,以后结的果子你们都可以回来吃。他说得充满希望充满阳光,我听了却觉得有点心酸。
一天,父亲拿着一个果子对我说:吃吧,这果子叫西番莲。果子吃完了,太少,都没记得那个味道,却记住了那个好听的名字。后来许多年过去,我在生活中见到许多百香果,身边的不少人告诉我百香果的美味。我试了几个,太酸了,奇怪这种果子为什么得到那么多人的青睐。我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百香果,竟然意外地发现百香果还有一个名字叫西番莲,营养极丰富。开始的时候仅仅是因为这个,我就去买了好多的百香果回来,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怀念父亲,想念父亲叫我吃西番莲的那种感觉。
百香果有许多吃法,够熟的就够甜,可以直接吃进嘴里。有的是带着酸的甜,可以往果肉里撒一点盐拌拌,唆进嘴里好吃得停不下来。还有一个吃法是,把百香果开一个洞,往里面放点蜂蜜,有勺子挖着吃,酸酸甜甜的令人久久回味,吃了一个还想下一个。我常常一边吃着百香果,一边怀念那个说起果园就满脸阳光的人:要是他还在,他的果园里应该会有一片百香果,或者说是一片西番莲。
父亲的果园,他在的时候我也去得极少,在外忙碌的日子就是回了家也是匆匆忙忙就离开。果子熟了,都是他摘回来的,有青梨,有枇杷,有龙眼,有荔枝,有桃,有柚子,各有各的味道。我每次回家来,他都会停下手中的活,专门坐在一起和我聊天,摘得果子回来都让我拿。儿子一岁那年,他突然倒在他的香蕉地里。谁也没有想到就那么短短一刹那之间,天人永隔,他种的果园却留了下来。
因为害怕触景伤情,所以我一直不敢去那片香蕉地,也不敢去果园。香蕉长得饱满,挂在树上都熟了也没人去摘,是母亲把它们砍下挑回来,送到学校。果园里的枇杷熟了,也没有人去摘,还是母亲去摘回来送来给我。她瘦瘦的肩膀,挑着重重的袋子,六十多岁了挑着担子还走得很快,让我想象起她摘果子时的种种情形,想想果子熟了也无人采摘的悲伤,眼泪都想流出来。我说:以后,我想吃果子自己回去摘吧,不要这样挑来了,毕竟水果太重。
我后来是去过果园的,那是在很久以后。我去摘果的那会儿,堂弟已经在父亲留下果园的地方建起了养猪场,为了建猪舍,果树林被砍去了一些梨树、荔枝树和龙眼树,还留着枇杷、柚子、黄皮和一棵苏木。苏木不长果,是一棵药材,据说是父亲从外婆家找来种上。每年端午节前,母亲都会砍下一些苏木的枝条,砍成一截截的带到集上当作药材出售。父亲离开之后,没有人知道护理那些果树,没有人给果树施肥,果子也长得越来越小,青梨的形状因为长了虫子变形变涩,最后只能砍去。
堂弟后来也离开了,留下猪舍和半边果园,还有忧伤的梦。
阳光依旧照在果园里,可是也挡不住果园逐渐破败的光景。不过没有人打理的果园每年秋天还是会结许多柚子。中秋节应该是吃柚子的季节,但是那些柚子要到重阳节过后才渐渐成熟。等到我们过完中秋节之后,柚子渐渐成熟,熟透了就掉落下来,满地都是。母亲老了,她已经打不到树上挂得高高的果子,但是她还是会把掉落的果子捡回来。有的柚子被开来吃了,有的就摆在院子,金灿灿的,对着院门的那条路。
后来,哥哥在父亲的果园里建了更多的猪舍,为了做好养猪场的防疫不相关的人最好都不要走进那个园门。我一般就是远远地望着果园里茂密的树丛,在那些树荫下,除了有猪猪们嗷嗷的叫唤,还有跑来跑去觅食的家禽。哥哥说,那是他的农家乐。这些年,他是越来越显得年轻了,精神抖擞的,享受着农村的清新空气。父亲的果园里,偶尔传来他的歌声:是不是我们不长大,你还能把我举高高……
如今,老家的四周依然寂静,有很多果树已经不在了,但是门外的古老的龙眼树依然立在那里。她更老了,但是每年还会结一些果子,把树枝压得低下来,一伸手就可以拉到。原来我们小时候觉得那棵树长得很高很高,是因为我们那时候长得太矮小了。
时光给我们的生活变换了场景。小时候渴望着快点长大的人,长大后又常常怀念童年。每次回到我们曾经渴望着逃离的乡村,望着蓝天上轻翅高飞的鸟儿,都会深深地怀念那些在果园里的幸福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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