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小仙儿
01
芳玲和吴盛相识于1987年冬季。
那年冬天滴水成冰，房檐下全是冰柱，沟沟壑壑有水的地方全结了冰。
芳玲抱着一大盆脏衣服，正在村后那条河边抹眼泪。
她前几天才在这里凿冰取水洗过衣服，怎么下了场雪刮了阵风就冻得这么瓷实了。
她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两男丁在家受尽万千宠爱，只有她是个多余的。
她从小就有眼力见儿，小学读完就主动回来劳动，家里地里的活抢着干，干好了才能在家里换来点好脸色。
冬天没活干，她一大早就讨好似的收拾了全家的脏衣服，想给自己找点活儿，好证明自己没有白吃饭。
她搬来了大石头，准备把河面凿出一个洞，好取点水出来。
试了好几下，冰面纹丝不动，她用生了冻疮的手指揉了揉眼睛，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吴盛路过，朝她吹了个口哨，问她是不是又被家里赶出来了？
她已经十九岁了，也算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被人当众揭短让她委屈得红了眼。吴盛是个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此刻戏谑地看着她，让她仿佛被人当众扒了衣服般羞耻。
算了，这衣服不洗也罢，她抱着盆准备往回走。一不小心被冰面上的石头绊倒，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袄，可还是把胳膊肘摔得生疼。
她没动，趴在冰面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02
半晌没有动静，她料想那浑小子已经走远，于是爬了起来。
结果眼前的景象让她喜出望外，冰面上不知被谁新凿出了个大洞，下面的水潺潺流动，她用手摸了摸，还是温热的。
她边洗衣服边想，这个洞怎么刚来时没发现，难道是吴盛见她作了难帮她弄的？
这想法让她红了耳根。
转眼到了春天，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她再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总是想起吴盛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听说吴盛家条件不好，二十好几了没娶媳妇，整天四处瞎逛。
逛得地方多了，难免学得油嘴滑舌，村里的小媳妇们都爱跟她逗几句嘴，他有时也笑嘻嘻伸出爪子揩点油占点便宜。
由于名声不好，所以谁家的闺女也不愿嫁给他。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被芳玲藏在了心里。
那天杏花开得特别好，她洗完衣服准备离开时，水里被人投了一颗石子，迸裂的水花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对面是笑得直不起腰的吴盛，他边笑边指着芳玲说，真是个傻丫头呀，都不知道躲一躲，怎么，又被赶出来洗衣服了，这回不哭了？
芳玲见到了心上人，没想到会是这么的场景，她哭着把吴盛推到了河里，又拿起棒槌准备打他，被他一把抓住了。
他说，小丫头片子手劲儿挺大，来，下来跟哥一起游个泳……
03
说着手上一使劲儿，就把芳玲带到了水里。
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水里撕打扑腾了半天，很快就风一阵雨一阵传遍了全村。
当晚芳玲就被吊了起来，爹妈逼问她从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跟二流子混到哪一步了。
她咬死了就是不说，爹妈气急了就用鞭子抽她，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吐一个字。
凌晨时分，弟弟看不下去，把她放了下来，让她赶紧跑，家里交给她。
她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就跑了出去。
出了家门直奔吴盛家，吴盛弟兄四个，他是老三。
老大老二已经分家出去，弟弟娶了媳妇但和父母一起住，他是个光杆司令，于是也跟父母住一个院子。
芳玲气喘吁吁跑来时，这家人还没醒，她拍了好久的门才喊来人。
吴家人一看她那狼狈的样子就明白了，白天两个年轻人在河边嬉闹的事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吴盛一脸吊儿郎当，老两口脸上臊得红一阵白一阵，吴盛的弟弟媳妇站在一边一脸幸灾乐祸看热闹。
“你来干啥？我就是逗逗你，你看看我家这条件，你来了也是受罪……”
吴盛的话没说完，就被老两口打断了，老两口心里明白，自己儿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娶媳妇，谁看不出来是因为条件差？
眼下有个不嫌弃的女孩主动过来，自己求之不得，怎么还能往外赶呢？
老两口做主把她收留了。
04
第二天这消息就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芳玲爹妈耳朵里。
芳玲妈是快吃午饭时过去的，只见她手里拿着大铜盆敲得声音震天响，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她嘶吼着问吴家要人，吴家老两口哪儿见过这阵势，赶紧把芳玲推了出去。
可芳玲妈竟然不愿意，说我闺女白在你家睡了一晚，你们得赔钱！
她说了个天价，引得吴盛出来叫骂，说你闺女是金子做的？我们家没钱，你爱咋咋地！
说着还挑衅似的揽过芳玲的肩膀说，你女儿就看上我了，不信你问问她，看她跟你回去不？
芳玲看着妈妈那疯狂的样子，坚定地说了句：“我不回去，我就跟吴盛过，哪怕吃糠咽菜去要饭睡大街，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她的话引得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都说她不知羞耻是个傻子，吴家穷得叮当响，嫁过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道图啥？
只有吴盛没笑，他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怀里的女人， 眼眶微微湿润。
一场闹剧过后，她真的搬了过来，可惜实在没地方住， 只能在院子里用石棉瓦搭了个棚子，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安稳住几天。
某天起床后，她拨开塑料帘子，就看见门前大大小小摆了好几根烂木头。
妯娌坐在那些木头上，趾高气扬地说：“三嫂，你别怪我，这院子我刚嫁过来时公公就说了是我的。现在你也嫁过来了，你们还是出去另找地方住吧。这地方我准备搭一个猪窝养猪呢……”
05
她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只晓得自己刚嫁过来就被欺负了，于是她跳着脚跟妯娌对骂了起来。
骂了半天她也没讨到便宜，因为公公站出来承认了妯娌说的话。妯娌给她几天时间让她赶紧找地方，要不然她就从娘家喊人过来把她的窝拆了。
回到窝棚里，她气得眼睛又红又肿，吴盛给她讲了好几个笑话，也没把她逗笑。
她哭着说，我们马上就要住大街上了，你还笑得出来？
吴盛笑得更大声了：“这不是应了你说的话嘛，跟我去要饭睡大街也不分开，怎么，说话不算话呀？”
芳玲哭得更凶了，边哭边捶吴盛，吴盛边躲避边调侃，小媳妇儿手劲儿挺大呀……
后来见她实在哭得停不下来，吴盛给看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他这些年到处瞎逛打零工攒的钱。吴盛说，这些钱虽然不能盖太好的房子，但搭个窝还是可以的。
很快窝就搭好了，属于吴盛的宅基地批下来了，在村北头，紧挨着他们相遇的那条河。
芳玲看着这个小小的栖身之地感慨万千， 屋顶依旧是石棉瓦，但四周却是红砖墙，虽然有些寒酸，但总算有个家了。
中午的时候，婆婆来了，给他们送了一个锅两只碗两双筷子，就算是分家了。
06
他们做了两天饭，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一个锅，每次要先炒了菜盛出来，然后洗干净再煮饭。而且只有两只碗，一只用来盛菜了那必定有个人没碗只能对着锅吃了。
吴盛拍着胸口让她去把钱拿出来，自从这个家搭好后，他就主动上交了所有的钱，此刻催着妻子赶紧拿钱去买锅。
两个人步行去镇上，路上遇到骑自行车的村民打招呼，她一脸羡慕。
吴盛敲着她的头说，没事，以后我有钱了也给你买。不，不买自行车，给你买个电动的。不，电动的也不行， 咱们要买就买四个轮子的汽车……
他们一路吹着牛气喘吁吁地走到了镇上，镇上正在修路，全是沥青，她光顾着跟吴盛斗嘴，一脚踩了上去。
“哎呦，这是什么玩意儿，黏糊糊的！哎呦，我的鞋子掉了！哎呦，我的袜子也掉了……”
芳玲急得脸红脖子粗，刚踩上去把鞋粘掉，又走一步把袜子也粘掉了，只能赤着脚跳了下来。
吴盛在路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说，你这个傻女人呀……
芳玲看着粘在沥青路上的鞋袜，一脸不舍。吴盛说，要不算了吧，洗又洗不掉， 扔了算了。
不行，扔了还得买新的，捡回去好好刷刷还能凑合着穿呢！
这锅看来是买不成了，两人只好往回走。芳玲手里提着鞋袜垂头丧气。吴盛拍着她的背说，没事儿，这次买不了，我们下次再来。再来时说不定路已经修好了，咱们还能看个新鲜呢！
07
路上遇到村里的大婶，大婶看着芳玲光着脚的样子，嘴里啧啧啧的大叫：哎呀，这多好的闺女，嫁了人连双鞋都没得穿……
大婶话音未落，吴盛竟然一把将芳玲背了起来，嘴里还大喊着：媳妇坐稳了，你爷们儿浑身力气，这就把你背回去！
芳玲羞得脸通红，挣扎着让他放自己下来，可吴盛偏偏不让，还一脸挑衅地从大婶儿身边绕了几圈才走。
离家还有四里路，芳玲说要不把我放下来吧，那大婶儿都走了。吴盛一声不吭，一路把她背到了村口。
到了河边，芳玲借口说去河里把鞋袜洗一洗，其实是不想进村出洋相了。
去了河边，她拿起粗糙的石头用力蹭着鞋子上的污垢，可是那些沥青已经干硬，怎么也刷不掉了。
吴盛在她旁边打着水漂，说刷不掉就扔了呗，等咱们有钱了就买新的。
芳玲噘着嘴说，别吹牛了，以后有钱了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是一样穷得光着脚嘛！
嘴里虽然都是嫌弃，她还是把那双沾满沥青的鞋子珍藏了起来。
几个月后，吴盛带着芳玲离家出走了。他们去了南方沿海城市，九十年代正是飞速发展的时代，他们年轻力壮能吃苦，刚去时搬过砖，扫过街，什么赚钱干什么。
1992年，芳玲生下了女儿，吴盛再不许她干重活。
两口子拿出所有打工的积蓄做本金，四处摆地摊，几年后竟然也积累了第一桶金。
后来他们计划开店，可是卖什么没想好。那时候沿海一带四处建厂招人，全国各地的年轻劳动力纷纷涌入。
有人的地方就有钱赚，看着大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就知道，不管卖什么都能火爆。
最后他们决定卖鞋，说出这个想法时，两个人相视一笑，谁也没说破。
08
转眼到了2015年，女儿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这时候实体店不好做了，他们手里也有些积蓄，便有了回老家的想法。
回去时他们宅子上的窝棚已经没了踪影，村后那条河干涸得长满了杂草。
妯娌看到她时脸上堆满了笑，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住。
娘家哥哥见她回来也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她叙起了手足之情，仿佛一夜之间，周围所有人都变得友善了起来。
那几年镇上发展旅游业，盖了很多民宿，他们在那里租了个房子，没住几天各路亲戚就涌了进来。
大家对她嘘寒问暖，她毕竟在外历练过几年，接待时滴水不漏，不给任何人占便宜的机会。
吴盛给她报了个驾校，说让她好好学，考出来证就给她买辆车。
她说算了，还是低调点吧，咱们不用跟别人证明什么，自己这辈子值不值自己知道就行。
后来拗不过还是去考了，没想到她被吴盛喊了一辈子傻媳妇，竟然这么聪明，一科没挂就过了。
他们买了辆车，在村里溜达了几天便离开了。
傻媳妇说得对，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别人也没时间看！
这行为确实幼稚，确实无聊！
09
他们去了女儿工作的城市，买了个小房子，做点小生意维持日用。
女儿结婚了，她迎来送往忙前忙后。女儿生孩子了，她更忙了，身上每天挂着水壶奶瓶推着婴儿车穿梭在广场上。
今年，外孙上学了，她也解放了。
生日那天，她跟吴盛说，这次不让女儿来了，就咱俩好好过一次吧。吴盛说，好，你有什么愿望尽量提，我能满足你尽量满足。
我想去KTV唱歌，芳玲想了半天说了句。
行，这多大的事，等会儿咱们到超市门口停一下，买点吃的进去，听说那里的东西卖得老贵了……
芳玲皱着眉头说，你这老头子，太抠了，人家要是不让你带进去呢？
犟不过吴盛，两人把车停到了超市门口，买完东西出来后，芳玲刚要拉开车门，突然哇一声大叫起来。
怎么了？
被贴条了，两百元呢！算了，还是回家吧！
这次芳玲没有听吴盛瞎说，直接把车开回了小区。
回到家，芳玲闷闷不乐。吴盛逗她说，要不，我在家给你唱几句？
芳玲看着他老顽童一样无赖的样子，一巴掌推了过去，吴盛捂着胸口佯装倒地，嘴里还夸张地说：这老太婆，手劲儿挺大呀……
听到这句话，芳玲眼里冒出了泪。当年的小丫头长成了老太婆，庆幸遇到了他，庆幸，她没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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