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代人的鞋底把小巷的青石板磨出光滑的镜面,从草鞋到布鞋,再到如今的球鞋。球鞋原本是白色的网面,现在却沾染上新鲜的泥水以及过去的尘埃,呈现出层次分明的灰。两只球鞋交替着前进,迅速而不杂乱地踏在青石板路面的中间。整个青石板路呈弧状,中间高两边低,紧挨有着模糊条纹的长条石。小巷两边的房屋以长条石为基,粗壮的高大木头为柱,简单花纹的木板构成了一排连在一起的房屋。两边的屋檐伸出,却不相接,留下一条青石板路和一溜灰蒙蒙的天空。
两只球鞋停在小巷末端,随即踏上被屋檐遮挡、被青石围住的坚硬黄土上。随着球鞋的一起一落,黄土上留下浅浅的鞋的湿痕。球鞋的主人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站在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局促地用手在衣服下摆处揉搓着。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家门口,准确来说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一星期前的黄昏,太阳的余晖把青石板路上的一溜天空染成黄昏的颜色。从那次以后,他一直期待着能有机会再次敲开这家的房门,成日坐立不安,在电话房中等待着呼叫那一家的电话,为此,他还几次叫错了接电话的人。终于在一周后,他再次接到了呼叫那一家的电话。他站在门口,一只手紧紧拽着衣角,另一只手颤抖着在木门上敲了几下。他不敢用力,生怕这陈旧的木板在他的手下变成一堆粉末,那时,一切都将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在木门之内向着这边移动。少年松开了拽着衣角的手,眼中带着失望和如释重负,等待着木门转轴响起“吱嘎吱嘎”的声音。两扇木门向内打开,屋内就如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少年却在那一瞬间低下了头,仿佛房间深处有一双明亮而又洞悉一切的眼睛正盯着他。门口站着佝偻的老妇人,她浑浊的眼睛看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嘴里模糊不清地诅咒着老天爷动不动就下雨。少年依然低着头,手却在兜里翻找着揉成一团的信纸,他说着“有你们家的电话”,手里的纸团随之被扔进了屋内。在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之前,他已顺着屋檐下干燥的黄土地,向小巷外跑去。
在敲门声响起之前,招娣正在屋后的窗台上看着遍布绿藻的水塘里几个小男孩捉鱼,她想用她仅有的一点关于绿藻茂盛的水里不会有鱼的知识提醒他们不要白费功夫,后背就被岁月夺去了生气的手拍打了一下,耳边也响起了“比牛还懒”地毫无逻辑的骂声。招娣赌气地回了句“我就是牛,咋了吗?”,然后进到屋内,在一张竹制的长条椅上躺下,闭着双眼,对低沉而缓慢的咒骂声以及敲门声充耳不闻。她听着沉闷的脚步从身边走过,随即是“吱嘎吱嘎”的木门转轴声,然后她听到了一团纸团向她滚来的声音。她睁开眼,门口只剩下老妇人还在埋怨天气的身影,还有屋中央多出的一个纸团。她迅速爬了起来,在老妇人转过身之前,捡起了纸团。“赶去接你爸妈的电话。”老妇人并没有转身,好像是对青石板说话。“不去。”招娣带着怒气说道,随即又躺回了竹制长椅。“懒得像头牛”,老妇人蹒跚着脚步向着小巷外走去。招娣拿出纸团,一点一点展开,在此起彼伏的褶皱里,她艰难地辨认着其中的文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小声念出来,她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心中却起了涟漪,像是忧郁又像是感动。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滴在皱巴巴的纸上。她惊慌失措,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她只听人说人在伤心的时候才会流泪。可是她不明白,她又为何伤心,只能把一切都归罪于这张纸,她既害怕又生气地把这张皱巴巴的纸重新揉成一团,来到屋后,向着还在摸鱼的几个小男孩吼道:“你们傻吗,那里面根本就莫得鱼。”仿佛是语言还不能解气,她又用尽力气把纸团扔向了那几个男孩。纸团轻飘飘地不知被风吹向了何处,那几个男孩却欢呼了起来,其中一个正抓着一条一指长的鱼向着灰蒙蒙的天空展示着他的胜利。
阿水第一次敲位于小巷深处的这家木门时,正是太阳的余晖把青石板路上方的一溜天空染成黄昏的颜色时。在木门的“吱嘎吱嘎”响起之前,屋内传来的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阿水猝不及防地在一双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以及他身后的黄昏,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认识自己。在那双眼睛中,他看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与卑微。在他自己的心中,他又觉得自己是如何高大,仿佛是能战胜任何困难的勇士。勇士终究还是在对方的一次眨眼之后败下阵来,目光不自觉地下移,从乌黑的眼睛,到精致的鼻子,小巧的嘴巴,细长的脖子,再到碎花的连衣裙,最后停在了白色的鞋上。她问道:“啥子事?”而他却仿佛听到了阵阵滚雷响彻天际,在他心里引发了惊涛骇浪。“你不会说话嘛?”“有...你们家电...电话。”他颤抖着回答。白色的鞋子渐渐后退,屋内响起没有丝毫感情的依旧带着稚气的女声:“老太婆,你儿子给你打电话了。”阿水没有再看到白色鞋子,他盯着没有丝毫灰尘条石铺就的地板。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鼓起勇气向屋内瞟了一眼,招娣随意地躺在竹制的长椅上,穿着白色鞋子的双脚交叠着放在一侧的扶手上,一个老太太佝偻着身体从里屋的布帘后走了出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地声音。
自打那时开始,阿水一整天都魂不守舍。自家的小店里有着小镇上唯一的电话,是出门在外的人和留守在家的人唯一无延时的通讯方式。每天总有那么几通电话打进来,而阿水就负责去各家叫来接听的人。阿水一直在等呼叫招娣家的电话,可她的父母接连几天都没有再打来。有时电话响了,他迅速地接了起来,问道:“是找招娣吗?”有的人直接说不是,有的人说是,可找的却是另一个招娣,而不是住在小巷深处的招娣。有时电话响了,阿水也不去接,只任它响着,仿佛这一通电话就是找招娣的,他不接起来,他的幻想就不会破灭。有次在电话响得不耐烦终于停下时,阿水站起身来直接向小巷深处走去,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通电话是找招娣的,虽然他并没有接起电话。他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招娣家门口,敲响了房门。可在轻快的脚步声来到门边时,他却清醒过来,这通电话可能不是找招娣的。他飞也似地向旁边狭窄的楼梯冲了下去,以至于摔了个鼻青脸肿,身后仿佛传来一阵骂声。陡峭狭窄的楼梯通向一条水泥公路,公路两旁是一排新建的红砖平房。阿水揉着受伤的地方,沿着公路向上走去。水泥公路和青石板路在上方交汇成另一条通向更远处的水泥马路。在这三条路的交汇处,有几幢红砖堆砌的三层小楼。其中一幢就是阿水的家。阿水爬上自家楼房的屋顶,坐在屋檐边,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小巷深处。此刻,他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心中,连正常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找来一支笔,又从角落里翻出以前的作业本,写下了一行行诗一般的语句。当他终于呼出一口气时,纸上已是满满一页不算工整的文字。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却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是他还是决定要把这张纸送给招娣,这是他的心,是连他自己都不懂的文字却希冀着她能懂。终于在一周的等待后,招娣的父母再次打来电话,阿水再三确认是小巷深处的那个招娣时,他欣喜若狂的穿上了过年才会穿的服饰。他还特意走在青石板的中间,让小雨洗去他身上的尘埃,好让她明白他的真诚。
在把纸团扔出去之后,阿水就一直等在自家门边,眼睛望着青石板的小巷,好像那里会走出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和白色鞋子的女孩。招娣把纸团扔出去的那天晚上,她躺在竹制的长椅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在睡过去之前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就去把扔掉的纸团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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