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台风过境，真真天凉好个秋。
如此万籁俱寂的沉夜，让我们点起两支蜡烛，一支放在左手边，一支放在右手边，小心护着不要让蜡烛熄灭。
那么，开始青灯百物语吧。让我们说一说比贞子更离奇，比富江更骇人的恐怖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被人称作万人恐怖的......足利义教。
从何谈起呢。就从应永三十年（1423年）足利义持将征夷大将军之位让给儿子足利义量说起吧。毕竟，所有的流离失所，所有的尸横遍野，所有的破碎乱世，一切一切，都源自于人世间的喜剧。
足利义量是第三代幕府将军日本国王足利义满生前指任的。说来也有趣，这种隔代钦定的接班人历史上层出不穷，除了少数几位，其他的往往不能成事。要么是先辈看走了眼，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要么就是幼弱上位，叫身边众多耽耽虎视的叔父长辈轻松拿下。再要么就是徒然讨了先辈的欢心，却得罪了自己的前任，像闹天宫的石猴一样被各种正义的借口压倒在地，成不了材。
室町幕府第五代足利义量生来体弱多病，还嗜酒如命。他白白顶着将军名号，却终日烂醉，才短短两年便因为纵欲过度而病逝。
足利义量在位期间，镰仓公方足利持氏专注于关东集权，到处讨伐上杉禅秀乱后态度动摇的国人众，对待京都幕府也不甚恭敬。主持幕政的足利义持评议之后命令关东武门合力攻伐镰仓，后来在关东管领上杉宪实的调解转圜下双方和解，镰仓公方足利持氏上表谢罪，一场泼天的祸事暂时按捺了下去。
应永三十二年（1425年），义量病逝，足利义持重新执掌幕政。才安生了没有两年，三管四职的赤松氏又兴出动乱来。
我前面提过三管四职吗？好像没有。说起这个啊，也是室町幕府的无奈之举。室町时代，征夷大将军了不起只是诸位守护大名拥立的天下共主，势力强大的守护大名野心膨胀，少不得就要挑战一下将军的权威，这便是室町一朝变乱动荡格外激烈的原因所在。足利义满在应永五年（1398年）确立三管四职的制度，规定仅次于将军的管领一职必须由出身足利的细川、畠山、斯波三家轮替，而再次于管领的侍所所司则由京极、一色、山名、赤松四家担当，此即所谓三管四职。义满的意图是期望守护大名相互牵制从而防止一家独大，超越幕府将军的领先地位，实际上这一措施的成果并不明显。将军自身实力有限，即便是义满时期也只能寄望于联合数家大名来讨伐叛逆。
四职之一的赤松氏源自村上源氏，兴盛于后醍醐时期的赤松圆心。圆心先后追随护良亲王讨灭六波罗，协助足利尊氏力敌新田义贞，也算是为党国立过功流过血，世代领有播磨。到了足利义满时代，主持赤松家业的乃是被京都孩童戏称为“三尺入道”的赤松义则。义则在讨伐山名氏清的明德之乱里面再立新功，成为播磨、备前、美作三国守护，并列四职，成为幕府的重臣。
应永三十四年（1427年），赤松义则去世，嫡子赤松满祐继位。原本顺风顺水，将军足利义持忽然下令没收赤松本领播磨，指任给了庶族赤松持贞。赤松满祐联想到山名与大内的前例，大受刺激，即刻返回领地准备武力对抗。
说起来这事其实很尴尬。赤松作为幕府的有力大名，惯例是要挑选庶族里面的少年郎作为将军侍从，形同人质。只是年轻侍从整日与将军混迹一处，耳鬓厮磨，颇容易日久生情。这位赤松持贞传说中又是有名的美少年，很得将军的欢心。足利义持大概也是欢喜得昏了头，为了博蓝颜一笑，江山都可以不要，何况别人的江山乎。
赤松满祐笼城备战，足利义持骑虎难下，下令预备讨伐。到了这烽火一线之际，事情又有了特别的转圜。美少年持贞与足利义持的宠妾私通苟合，事发以后被迫切腹自杀。满脑袋绿油油的义持越发尴尬，朕只想要你的心，你是江山美人全都要，果然是成年人的选择。幕府大佬们趁机劝将军收手，赤松满祐上表谢罪，这事暂时就算揭过去了。
第二年正月将军义持病死，享年四十三岁。义持的子嗣足利义量早先已然去世，他又没有指定继承人，室町幕府一时间群龙无首，不知所措。管领畠山满家召集众多幕臣商议，决定从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在世出家的四个儿子梶井义承、大觉寺义昭、虎山永隆和清莲院义圆中间挑选继任。最终石清水八幡宫神前抽签清莲院义圆中选，于是还俗改名义宣，叙任从五位下左马头。四月行判始（开始评判幕政）、评定始（开始主持评定）、沙汰始（开始赏罚官员），五月重设评定众和引付头人。正长二年（1429年）三月，义宣就任参议左近卫中将、征夷大将军，改名足利义教。
足利义教像
幕府将军更替的同时，称光天皇驾崩，死后无嗣。大觉寺统的小仓宫与持明院统的伏见宫彦仁亲王展开皇位的斗争，十岁的彦仁胜出，以后小松上皇的犹子身份继承皇位，是为第102代后花园天皇。自此以后，大觉寺统与皇位再无缘分，历代天皇均出自北朝之光严与崇光天皇系统的嫡系后代。
足利义教的即位完全是幕府管领与重臣宿老拥立的结果。伊尹定归商社稷，霍光终作汉臣邻。列位守护大名心里想得挺美，足利义教幼年出家，在幕府可说是毫无根基，侥幸作成将军，可不就是诸大名手中的鱼腩，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全没料想到这位六代将军可谓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成为室町幕府最后一位掌握幕政、控制全局的足利将军。
正长二年（1429年）八月，足利义教下令将管领下属的赋别奉行改为将军直属，此举意在限制管领权力，着手加强将军权威。此后不久义教又下令以将军临席的御前沙汰来裁决幕政，诉讼裁决增加将军直属奉行众的意见状。此外还选编御家人为亲卫将军的奉公众，设置幕府年中行事的组织制度。整顿朝廷风纪，设立禁裏小番值宿制度。整肃朝幕官员的婚姻状况，禁止随意离婚。优待篠川公方和关东的京都御扶持众，以此牵制镰仓公方。
这里提到的篠川公方是第三代镰仓公方足利满兼所设立。满兼为了染指奥羽，派驻弟弟足利满直前往陆奥国安积郡篠川，是为篠川公方。再派驻另一个弟弟足利满贞前往陆奥国岩濑郡稻村，是为稻村公方。上杉禅秀乱后，篠川支持幕府，稻村支持镰仓，各有各自的立场。
室町时代，受到幕府保护的酒屋土仓等金融组织凭借高利贷的形式严厉盘剥农民、町人以及破产下级武士。受其影响，以幕府和守护领主为目标的规模起义频发，后世称作“土一揆”。由于此类武装斗争的诉求往往针对发放高利贷的金融业者，起义又被称作“德政一揆”。
土一揆的分布
正长元年（1428年），日本发生了全国性的饥馑，民多饿死，尸骸遍地。八月起京都和奈良各地首次爆发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起义民众占领寺庙，袭击酒屋土仓，焚烧典当契据。“正长一揆”严重削弱了京畿一带的幕府势力，尤其播磨赤松满祐，军势一度叫义军击溃，备受打击。幕府高层一面酒池肉林，挥霍无度，一面加紧镇压起义，以铁腕手段恢复秩序，维稳求安。
一揆斗争破坏了幕府与酒屋土仓的狼狈勾结，土仓主无法从武士阶层那里得到期望的保护，旋即致力于摆脱幕府控制，寻求自治，类似堺这样的自治城市便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幕府高层意识到泡沫经济对社会的破坏性以后，也将目光转向了其他实体经济以及海外贸易。
永享四年（1432年），足利义教重开大明与日本之间的堪合贸易，选派两百余人的使节团奉表入贡。堪合所得金银宝器源源不断流入京都，极大改善了幕府的财政，以致有幕臣赞曰：我朝融入东亚朝贡体系，参与世界经济和贸易规则的制定，实属得益良多。
手握大笔外汇储备，占据国际贸易高程，足利义教又开始作妖了。室町三管四职七人团合议的本质是某种形式的贤者政治，诸守护大名相互牵掣，各自提防，虽然容易进入贤者时间而导致不举，倒也太平无事。问题是作为幕府吉祥物的足利将军偷空就想着要压制三管四职，打造自己的领导地位。整个室町前期，将军面对的两大威胁就是守护大名以及镰仓府对京都权威的挑战。三代义满曾经暂时平复这些矛盾，开创北山文化这一强大兴盛的发展期。到六代义教，能够抑制足利义教强者心态的斯波义淳、畠山满家、三宝院满济等老一辈先行者相继去世，义教失掉了控制他叱咤奔行的缰索，开始其激烈的政治形态。
足利义教还俗就任将军，试图让弟弟梶井义承继承比睿山延历寺的天台座主，以便控制南都北岭。幕府插手引发延历寺强烈抵制，永享六年（1434年）山门僧徒抬舆上诉，足利义教派遣幕兵将其驱散。之后京都流传山门众徒与关东镰仓勾结想要作乱的谣言，义教命近江守护京极持高率兵包围比睿山，一把火烧毁了山下的门前町，断绝寺社物资流通。延历寺见将军盛怒，祸在眉睫，被迫投降。足利义教假意同意山门降服，将四名高僧骗入将军府杀害。延历寺知晓此事，又惊又惧，悲愤之余二十余名僧人在根本中堂举火自焚。烟焰升腾，京都朝野一片哗然。时人无不对足利义教的强硬手段感到震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便是义教被形容为“万人恐怖”的所在由来。
永享十年（1438年），京都幕府与关东镰仓之间绷紧到极点的弦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之前足利义教继任将军，镰仓公方足利持氏就曾大为不满，笑话义教为“抽签将军”。朝廷改元永享，关东却执意沿用正长年号。义教打算发兵讨伐，被关东管领上杉宪实好说歹说安抚下来。到永享十年，足利持氏的嫡子吉王丸元服，上杉宪实劝持氏派使者进京谒见将军，拜请下赐偏讳。足利持氏偏不，自作主张给儿子命名为足利义久。
义久的“义”字是将军一门才能使用的通字，持氏这么做简直就是反意昭彰，跳着脚大喊“你快来打我呀”。上杉宪实也撑不住了，八月十四日正式与镰仓公方决裂，逃回上野国笼城自守。足利持氏留三浦时高驻守镰仓，亲率大军出阵武藏高安寺征讨上杉。
消息传到京都，足利义教发出动员令讨伐镰仓公方足利持氏，永享之乱发动。幕方大军以骏河守护今川范忠为总大将，于十月六日越过箱根进入相模，同时东北的篠川公方足利满直率关东的京都御扶持众自背面夹击镰仓。足利持氏身陷骏河今川、上野上杉的包围，一战而败，想要返回镰仓固守，却收到一记晴天霹雳，留守的三浦背叛公方，投降幕府。足利持氏走投无路，剃发出家，移送镰仓圈禁。
永享十一年（1439年），足利义教逼迫上杉宪实处决足利持氏。纠葛室町幕府百年的镰仓府至此灭亡，后来虽有再兴，却无法统合关东，而禅秀之乱以后陷入动荡的关东也形同散沙，杀戮不已，流血不止。
足利家系图
永享十二年（1440年），足利义教下令杀害守护大名一色义贯、土岐持赖，第二年追放畠山持国。同年关东结城氏朝拥立足利持氏的遗孤春王丸、安王丸举兵对抗。永享之乱里面投靠幕府的篠川公方足利满直遭到关东武士围杀，篠川公方灭亡。
足利义教命令关东管领上杉清方、骏河守护今川范忠、信浓守护小笠原、甲斐守护武田、越后守护代长尾等合兵十万出阵。围城半年，合战结束，结城氏朝败亡，春王丸、安王丸遭到斩杀。
同年三月，足利义教下令杀害了逃亡到九州的弟弟大觉寺义昭。天上地下，能构成威胁的诸多势力尽数遭到翦除，海内瑟瑟，再无人有胆来挑战义教的权威。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我只愿向天再借五百年。
（第五十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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