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天姐弟没喊到二坏子,原来是吴良材捷足先登。
天还没怎么亮呢,朱贵真便起了床:“他爸,喊二坏子去。”
吴良材有点不愿意,他探看窗户:“天还没亮呢!”其实是天太冷,他有心想赖被窝罢了。
“你赶紧的,”朱贵真斩钉截铁地说:“我要下万万顺,没时间与你废话。”
吴良材是识相的,他忌寒怕冷地咧着嘴,迅速穿好衣服。农村人会说冬天起床要迅速,磨磨蹭蹭的,越磨越冷。
起床后,他去西屋抱来芝麻杆,放一点在火盆上,然后弯腰低头用嘴吹。
“要你吹什么,”朱贵真嗤怨道:“还不去喊。”
“天还早呢!哪家就在我们前边了。”原来昨晚枕头上,朱贵真就对吴良材说了二坏子对他们如何如何的话,说无论如何年初一要叫到他来吃万万顺。
芝麻杆着火了。吴良材识相地把腰带一扎,老棉帽一戴,两手往袖笼里一抄,执行任务去了。
社房里,门虚掩着,当中的火堆还显旺,比社员家暖和多了。因为不管软硬草,生产队里场上多,随便烧。也只有生产队社屋里,有这福利。这也是天天晚上都有一屋人的原因所在,不到夜深处,人是不散的。二坏子岁数小,白日里疯,到晚上便犯困,早早睡了。
吴良材推开门。
“唉,你怎么?”
他有点讶异。
原来,金成芳男人在火堆旁歪着了。他见吴良材进来,便问:“天亮啦。”
接着便又自言自语:“天真亮了。”
“你大新年不在家睡?”
面对吴良材的问话,他是面有难色,不自然地说:“睡忘记了。”
吴良材其实有几分知,但是他是个从不揭人短的人,他说:“赶快回去,不能耽误吃万万顺。”
他跟着往里走:“二坏子,起来。”
“真来喊我啦,”冬日夜长,二坏子早在似睡非睡中,一听见吴良材声音便从床上起来。
昨晚朱贵真已经打过招呼,今早又喊的早。二坏子想,管他呢,谁先喊就去谁家。
他把火收拢好,用底子有洞的大铁锅扣上。三个人便一道出了门。
朱贵真把三个孩子也喊起来了,她们并排坐在火盆边。
“新年好!”
见二坏子进门,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好,好,同好!”
二坏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两条桂片糕,冲吴晓翠三姐妹一亮:“瞧,这是什么?”
三姐妹一见兴高釆烈。
“你拿这个干什么?”朱贵真娇责道:“自己也不大。”
“给她们,我不喜欢吃,大甜。”
说话间,万万顺也下好了。朱贵真一碗一碗盛起来。
“吃饺子了!”
最小的吴晓青欣喜万分地说。
“嘿——”朱贵真往晓青一努嘴。
吴晓青用手把嘴一捂,自知犯了忌讳,默不作声。
吴晓翠训斥妹妹道:“妈妈咋晚不就说了,今早吃饺子不能说吃饺子。”
“童年无忌,童年无忌!”
朱贵真用手一指吴晓翠,接着不住口说:“童年无忌。”
那虔诚的模样,惹得二坏子大笑:“还鬼投胎呢,当回事呢!”
朱贵真一听此话,冲吴良材苦笑笑。
其实,年初一早晨不扫地,要讲吉利话等也只是一种风俗,图个万事顺心罢了。
饭后,章世英老俩口端着葵花籽过了来。相互间道新年好后,便围坐火盆旁边神侃起来。
“你说呢,”老聋子开口说:“原来要命了,现在好要死!”
“哪个啊?”
朱贵真不解地问。
“后庄汉中家呢,”老聋子手捻着他那几根长须子:“夏天里,槐树圩那个麻脸女人闹的一拖子,现在呢,两家不仅走动,而且好着呢。昨天,麻脸老公俩挎一篮子鸡蛋送过来。那刘汉中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小桥西那个路头唉!”
“你看你,到底说哪一家子话,就没听讲过吗,”章世英抢白道:“真亲恼不了一百日。”
“你讲哪一家子?”
也走过来遛门子的左美芳刚坐定就插话:“大妈啊!”
“后庄刘汉中家,”章世英推推戴到眼眉的黑绒线帽,由于她穿的多,加上这火盆上干树根起了火焰。她觉得太暖了,要出汗,又没有挪出空子来的打算,所以她干脆又把帽子取下,重新卡在头上,前额头全部露了出来:“你大爷刚才讲痴话的,说两家子又好上了。”
“噢,说巧珍她们啦,听没听到风啊?”
左美兰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说。
“什么风?”
老聋子一瞧左美兰故弄玄虚的神情,使知今日又有下酒莱了,他头伸长问。
“昨晚,秀大婶与强叔把门关起打仗。”
“为甚事的?”
大聋问。
“秀大婶骂强叔外头有人。”
“有没有证据呢?”
“鬼证据,”就听我家哪口子说:“他走门口驻足听见,秀大婶骂强大叔说他外有人。强大叔说她看见鬼。”
“凭空说瞎话有什么用,”聋子摇头道。
“就听大婶骂呢,你外面没人,回来为什么不要我?”
“要离婚啦?”
二坏子好奇地问。
“什么要离婚?”
“不你讲,刘道强不要张云秀了么?”
“你也不懂!”
左美兰笑道:“死一边去。”
“我不懂,”二坏子不服气地争辩道:“离婚了,就不要了。”
哈哈哈哈,火盆边上人大笑。
老聋子用拨火棍点着二坏子脖子说:“不要了,就是男人不跟女人睡觉了。”
“就你懂,”章世英脸一冷:“到别处遛去!”
老聋子自知理亏,爬起身拍拍屁股,拖上吴良材就往后庄去了。
“嘿嘿,我也懂了,”二坏子接过拨火棍,敲打着树根上燃过了的灰烬。
“你也懂啦?”朱贵真两眼放光,火辣辣地看着他。
“懂什么?”
左美兰乜斜他一眼。
“谁不知啊,就是男人趴在女人身上。”
“你也滚,”章世英面有厌色:“这里全女人。”
“滚就滚,”二坏子扔下拨火棍,走到章世英背后,伸出长长舌头,做了一个鬼脸。惹得她人又一阵笑。
章世英一转身,二坏子早蹦出了门,她说:“又做鬼的,一岁上身了,还没有人形。”
他前脚刚走不久,刘汉儒找到进来:“贵真啦,二坏子呢?”
“刚出去吗,”朱贵真站起身:“你没看到他?”
“噢,那我上社房找,”刘汉儒刚转身要走,金成芳的老公公便叫住他。
“喊我有什么事?”
“唉,到过这叫什么年!”
“又怎么了,平时吵吵嘴,这年上就不能消停点。”
“不是我们老公俩不能消停,而是那两个讨债鬼,我他妈算倒八辈子霉了。”
“这样吧,你看这大年初一,新正头月第一天,什么事都还要讲究一点,我和老奶奶明天去找两小鬏谈谈。今天你们就没这回事,怎么样?”
“行,我本意也是如此,还望老长班费心。”
“费心谈不上,这庄里庄邻的,更何况关起来是一家。”
说完两人就各自打散了。
在柳条庄,前一排人家的妇女,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一有空闲,撒腿就往刘贵真家里凑。也许是吴良材心眼实,没是非,不嚼舌,总之是肯来玩,就是平时有点小疙瘩,也不在意。
不怎么,下午近晚时,近几天不肯露面的金成芳红着眼泡走过来。
“唉,这家人真孬,”金成芳进门还没坐定,就骂开了:“我早晓得在家做姑子也罢了。”
“瞎说,”章世英训斥道:“大新年的,可不能一张口就说这晦气话。”
“不是的,大妈哎,你说这家人讲不讲理,我没怀子,说我人没用,”金成芳揉了揉被烟熏的眼睛,她进门刚坐定,一时还没适应这屋里的烟气:“怎晓得就是我呢。”
“是的呢,”左美兰打抱不平了:“世上男人就不讲理,什么都是女人不好,怎晓得的呢?就不可能是自己没用啊。”
“我跟他理论,他却骂我说,我也不阳萎,你说不你没用谁没用。”
“这话也往外说,”章世英憋住笑:“不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讲的。”
金成芳抬头左右看看,见没有男人在场,便拉住章世英的手说:“大妈啊,我也晓得丢人,可是这儿也没有外人,我要连你们也不讲,哪一天,我金成芳被逼迫死了,不就一点清白也没有了,全是我不对啊。”
“越说越玄乎,”章世英老手拍着金成芳的小手说:“我跟你大爷不也一辈子么!”
“可是,你也不受冤枉气噢,”金成芳幽幽地叹气道:“老公俩一天到晚要抱孙子。他就跟我急,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他不知听谁瞎说的,说我大姨妈时容易怀孕,这下可倒了霉,他专拈这时候,我就憋屈死了,浑身不好受。”
左美兰噗嗤一笑:“这他妈的真混蛋,还不和杀猪的呢。我说你就没有用。”
金成芳被她说的一楞一楞的:“软一码头啊,不听他摆布怎么办。”
“听他话就怀孕啦,”左美兰用手一点她的额头:“说不定谁的责任,我那口子是赤脚医生,我就听她讲过,男人就那事行,也会有死精碍事的。”
“我哪里晓得,”金成芳若有所思:“我也不识字,不懂道理的。再说这也没法验证,晓得谁的责任。”
“去医院啦!”
“为这事去医院,传出去的话,太丢人了。就是我想去,他也不会同意的,谁不要面子。”
“还里子呢,”左美兰不屑她的顾虑,略停一下,她忽然来了精神:“不过,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两全其美?”
“你过来,”左美兰附成她耳朵上如此这般,直说得金成美耳红脖子根,到最后轻轻推了她一下:“去你的——”
“没有好主意哉,”章世英摇摇头:“这个鬼东西。”
朱贵真却放下鞋帮子,伸下懒腰道:“能行!”
“能行什么?”
“就你说的!”
“我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
在座的一听,全都笑起来。
“原来你也瞎猜的,走家做晚饭了,”章世英站起身,用脚踢了踢櫈子。
众人散去,朱贵真拿来笤帚,里里外外扫了扫。农村的一天,就在这张家长李家短的牙谈百嚼中过去了。不过,一切故事都能在这不经意的闲谈中找到印迹。
真正是:庸懒散漫乡村里,天南海北度时光。凡人俗事塞尘世,对错那堪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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