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出生,死神就拍打着翅膀在四周唱着黑色的挽歌”——文森特·梵高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Lovecraft不会知道,自己日后将会在大众文化圈中占据多么重要的地位,更不会知道他独特的神话体系引起了现代人多么深刻的思考。一个世纪前,在饱受癌症的折磨后,他终于安静地长眠于菲利普斯家族的墓地中,早早结束了自己阴沉忧郁、敏感多疑的一生。我想,在那个黑暗而恢弘的宇宙中,Lovecraft依旧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他创造了这里的时间与空间、能量与物质,但却只是一个与造物主无缘的渺小存在,在上古邪恶生灵的魔爪中苦苦求生,却不曾放弃对自己存在意义的追寻,即使明知最后的答案毫无意义。
1931年1月,贝尔实验室的央斯基在测试定向天线时,收到了一个与地球的恒星日周期一致的信号,科学家们跑出实验室,惊奇地发现定向天线正对着绚烂的银河,由此,射电天文学诞生了,人类发现了一种探索宇宙的有力工具。整个20世纪,世界似乎都经历着这种惊喜,人们沉浸在征服物质世界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在这个慷慨激昂、大起大落的时代,Lovecraft是少有的仍然保持着谦卑理性的人,由于他一生历经坎坷曲折,其笔下的故事往往充满了与时代精神相悖的悲观色彩,与主流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他显然超越了同时期的作家,更早地捕捉到了狂欢人群中的无知。他秉承着宇宙的不可知性,质疑着这个狂妄自大、失去敬畏之心的时代。而人类自身的渺小与宇宙的伟大与恐怖,则成了克苏鲁神话中贯穿始终的主题。
在克苏鲁神话中,宇宙不是天文学家们望远镜中璀璨的星辰,也不是物理学家笔下澎湃的能量与物质,而是一种暗无天日、毫无目的性可言的存在。宇宙的主神阿撒托斯就是这种宇宙观的代表,它是一切的起始,但却没有智慧与感情,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位神究竟有没有意识。它只是一团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永远在虚空中飘荡;它不在乎自己的宇宙中的混沌与秩序,不在乎如何孕育生命,更不在乎人类的喜怒哀乐。人类所有的历史与文化,对它而言都毫无意义,因为它不能理解,更不会去理解一颗渺小星球上的蝼蚁。在这样的宇宙中,唯物主义者与唯心主义者终于放下了他们之间旷日持久的争论,物质第一或意识第一已经没有区别,因为宇宙背后的意识太过于低级,以至于低级到了可以用描述物质的公式来描述的地步,它没有任何主观能动性,人类在其中只不过是一个偶然而已。面对这样冰冷黑暗的宇宙,人类是没有办法理解的。这种对未知的恐惧,便是Lovecraft神话的核心。在西方世界,这种激进的宇宙观显然与基督教宣扬的人文主义背道而驰,即使是在他创作的巅峰期,Lovecraft依然穷困潦倒,只能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发表自己的作品。
“神话是人类世界观的描述,包含了人类在特定时期有限知识条件下,对世界未知现象的理解”。如今,古人们只能通过幻想来弥补认知缺陷的那个年幼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能够客观冷静地看待古人眼中的神祇与妖魔,但是对于我们自己而言,宇宙未知的领域仍然太过广阔,现在所有为解释宇宙本质所产生的科学理论,距离真正意义上的“理解”还有非常大的差距。只是,我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人类从诞生伊始到今日所创造的一切,都是沧海一粟。古人由于无知而创造了神话,现代人则由于认识到自己的无知而创造神话。
“在那些故事里,作者已经开始将他的注意力投向现代科学的宇宙世界,反过来‘神话’里的神将这样一个无目的的、冷漠、陌生且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宇宙具体化了。因此,‘神话’不是公式化的表达和词汇的串联,而是一种宇宙化的思想状态”。
不论是初识天文学的孩子,还是毕生钻研的物理学家,都想知道“黑洞里面是什么样的?”,人类目前只能通过光来感知宇宙,通过光来获取遥远天体的信息,而对于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黑洞则无能为力。科学家们只能通过对广义相对论方程组的求解来了解这种神奇的天体,我们解算出了史瓦兹黑洞,解算出了BN黑洞,知道黑洞并不“黑”,以此进行了无数的模拟与观测。但是,当视界之外的空间与时间极度扭曲,当因果律不复存在,当人类至今所有的哲学与科学理论都失效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面对这种无限的不可知领域?人类是否会真的会因为过度探索未知的伟大禁忌力量而灭亡?
克苏鲁神话中的主角只不过是普通人,一步步地用自己平庸的力量探索着未知。正如“黑暗森林”所描述的那样,人类的生存状态就像是一个蒙着眼睛在悬崖边学步的婴儿,对自身处境的危险一无所知,一旦恢复视力,反观自身的存在,便能感受到最真切的恐惧。我们生来就知道要在错综复杂的世界上探求自己人生的意义,虽然绝大部分个体直到离世也未必能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但人类的科学、哲学与宗教或多或少都能为探求人生意义的人们提供一些参考,也就是说,人类赋予自己的人生以“意义”。
在Lovecraft的宇宙中,人类则注定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因为人类存在本身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发展出的科学、哲学与宗教,在未知的伟大力量面前太过渺小。古神就像三体人一样,根本不在乎人类是臣服还是反抗,尘土一样的我们,能给它们带来多少利益,又能掀起多大的浪花?信息化社会中泛滥的信仰与交融的文化,快节奏的生活,同样也让人们开始变得迷茫,自己匆忙一生,究竟为的是什么?科技的发展并没有实质性的提升人们的幸福感,反而使无数人在焦虑中碌碌无为。Lovecraft让人们认识到了自身存在的荒诞,开始质疑理性与自存在的意义,这是单纯的恐怖小说所不能企及伟大思考,也是Lovecraft能引起现代人共鸣的原因。
既然我们本身的存在是毫无意义可言的,人生又是荒诞的,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神话中的主角们在面对未知时,虽然能够隐约感到背后的恐怖真相,但都无一例外地选择坚持调查下去,结果非死即疯,没一个能够善终。对未知的过度探索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Lovecraft并没有让人类“为了安全而躲进宇宙黑暗的角落里”,而是勇敢地去面对这种黑暗的真相,虽然真相早已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主角们的命运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种坚持给他们招致了灭顶之灾,但他们依旧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即便人类的存在真的就如克苏鲁神话中描述的那样毫无意义,即便人类已经踏上了一条注定要在探索未知中灭亡的道路,我们从不逃避,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内心,勇敢地去看清这个黑暗的宇宙。“无意义”的对面不是“无价值”,而是绝对自由的选择。既然我们能够通过发展科学、哲学与宗教来赋予自身以意义,既然伟大的神灵并不在乎我们的存在,那么直面人生的荒诞性而坚守探索未知的信念,这种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奋力拼搏、挣扎着生存下去的伟大,又何尝需要其他种族的认同?人类在无垠的黑暗中点燃了微弱的烛火,即使这烛火转瞬即逝,也是人类感动自己的壮举。Lovecraft用自己独特的神话故事,为存在主义哲学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注释。
至于他作品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思想,确实是这位通俗文化工作者的一大污点。如今在涉及到关于Lovecraft的研究时,论文作者们都免不了要批判几句,这种对其他人种强烈的排斥情绪甚至已经成为了其作品的特色。思维的偏见有特定的背景,这是Lovecraft所背负的时代印记,所有为这种偏见进行的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而试图通过其作品分析为这些偏见寻找合理性,更是无稽之谈。
但是,当一个离群索居的潦倒作家站在宇宙的角度探索人类的存在价值时,任何种族内部的矛盾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毕竟,他认为自己种族本身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又怎会在意人类社会中道德与法律的批判呢?他受制于时代,沾染世俗的偏见而管窥蠡测;又超然于时代,褪去世俗的风尘而登高远眺。
作家永远根植于他所生活的土地,孤独与恐惧的古神始终对他步步紧逼,不肯让他有片刻喘息。这些邪恶的伟大力量追捕着普罗维登斯镇的那个被母爱所扭曲的小男孩,追捕着那位穷困潦倒的没落贵族继承者,追捕着那个四处碰壁却坚持不懈的作家,追捕着宇宙虚空中这具阴郁的灵魂。这些远古的未知生灵依旧徘徊在菲利普斯家族的墓地中,在敏感艺术家的梦境中窃窃私语,即使他已经离开了这个让他饱受折磨的世界。他逃脱了印斯茅斯水鬼的围堵,躲避着把他当成可怖食尸鬼的人类,提防着狂热克苏鲁信徒的迫害。但是,这种人类已经开始遗忘的原始的感情已经融入了他的血液,就像未知宇宙中并存的致命诱惑与恐惧,永远无法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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