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最近从我妈那里听说张亭跳楼了,我几乎已经忘记二十多年前在家属院顶楼的事。我就是在那天落下恐高症的病根,从那天开始,我没办法享受窗外远眺的乐趣,即便是踩在板凳上我都会有下一秒摔死的恐慌感。对了,这就是因为张亭。
而现在她死了,我听说这件事之后,一晚上没合眼,到了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太阳打进来了,我才合上了眼睛。很久没有见过早上的太阳了。我再次做了从空中掉下去的梦,空调开了二十六度,醒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汗,才八点,我跟女友发微信,我又做梦了,一直从高地方往下掉,可是却一直不见底。女友跟我解梦,说这说明我一方面渴望自由,但是又承受不了自由的后果,她建议我好好休息。我回了个爱心。
可是这显然是个废话,大部分人都这样啊,如同我经常在女友姨妈那几天劝她多喝热水一样。感情进入了平稳而乏味的时期,每段关系都是这样。女友在天津出差,有一天深夜给我发了一个“分手吧”,我刚想回复,她又撤回了。我说,别撤回了,我都看见了。她说,不是她发的。我问,那是谁发的?她没回我。
也许有比感情崩塌还可怕的后果,我在微信上给她转发了一个马未都讲的视频,大意是爱情一定会转化为亲情,没转化成亲情的爱情才是不正常的。女友没说话,这半年来我俩大部分都是这个状态,我已经懒得把我的价值观讲给她,明天还要项目报告,张老师晚上急匆匆说,明天有个大佬来,好好准备。我说,好嘞。
张亭死后,我似乎明白了,我现在的性格经历,可能都跟张亭他们几个那天对我做的事有关。那个下午,学校搞校庆,提前给我们放学,张亭问敢不敢去楼顶去看看?很多小孩都嚷嚷着去,我也跟着去了。张亭比我们大一两岁,她是从外地来的,去过很多地方,她身上天然就有一种魔力。一到下午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就围着她听她讲故事,有的是温暖的童话故事,有时也有鬼故事。张亭有个能力,她能根据自己的心情来随时调整故事的走向。所以你千万不能惹她不爽,不然她就会突然改变火车的轨道,把喜剧讲成恐怖片,不少男孩都让她吓哭过。理由是张亭想要尝尝他们的零食,但是他们拒绝了。
自从张亭讲了鬼故事,我们再也不敢对她有任何不敬,零食必须乖乖分享。张亭仿佛制造了一个无形的鞭子,牢牢把所有的小孩控制在她的气场之中。而今天,张亭问我们,想不想去顶楼看看。当然言外之意是,你们必须上去看。我也不例外。可是张亭突然看了一下我,我害怕跟她对视。她说,你怕什么?我说,我没害怕。她摇摇头说,不对,你害怕了。然后周围的小孩都跟着说,你害怕了。
小区是五层楼的建筑,据说好像是模仿苏联的建筑模式,其实也没啥模式可说的,就是五层小方块,我在纸上都能跟你画。五层楼说高不高,可是从上面往下看,可真要命。我才上去就头晕了,张亭说,不行,一个男的怎么能害怕呢,你必须要治治,往前点,看,没什么害怕的。我腿软了,我想走。张亭说,不行,你看看嘛,有什么害怕的,看下面那个卖豆腐脑的小人了吗,那是李奶奶,那个穿碎花裙的女的是赵姨,她家养了一只巴哥,可好玩了,你看看嘛。我已经害怕的说不出话了,在张亭的指使之下,几个孩子架着我走到了天花板的边缘,当然如果从上帝视角,可以说他们蓄意想把我丢下去。可是他们只是让我贴近栏杆,栏杆也有一米左右,如果不翻过去是掉不下去的。
然后我就晕了,等我醒来,我听说张亭回去让她爸揍了一顿。她爸买了两箱伊利奶来我家道歉,张亭的眼睛好像红了,他爸掐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说对不起!张亭不说。她爸又揍了她的胳膊一下,眼看着一个红印子打出来了。我妈赶紧上去劝说,没事,都是孩子。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张亭被打,可是心里一点也没有解恨的感觉。我只是记得张亭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地方,或者说那一刻她好像走神了,她不在那里,被打的只是一个躯体。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后来我越来越保守,越来越宅了,极少参加户外运动,更喜欢在书本里面冒险。当然,拜张亭所赐,我得了恐高症的毛病。
我妈电话里说,就是张亭,你们小时候还一块玩,她在上海跳楼了,才听说的,她不是学美术吗,我跟你说过。我突然有点生气说,学美术怎么了?我妈说,没什么,大家都这么说,反正有点不正常吧。我不想跟我妈争辩这个问题,就说,她家人知道吗?我妈说,不知道啊,她没有妈妈,她爸带她来我们小区的时候,就跟她妈离婚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别人家的事。我问,她爸爸知道吗?我妈说:她爸去年出车祸走了啊。我说,我为什么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的多了,多关心家乡。我挂了电话。
张亭走了,无声无息。我又辗转了几层关系,联系到了我们一个小区的玩伴,当时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张亭的信徒,现在都各自有了家庭,干什么的都有,三教九流,只是说一提起张亭,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大一样。我大概听说张亭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才办了一个画展,参观的人不多,零零落落的,就是美术学院的几个学生,还是免费的,纯公益,赚不到钱。
也不知道张亭这几年是怎么生活的,好像大学的时候有个挺有钱的男朋友“包养”她,当然是不是这种关系也很难说,只知道那个男朋友比她大二十岁,还有家庭。那个男的喜欢干完事在床边抽烟,张亭一开始很烦烟味,因为她爸抽烟。后来张亭也学会了抽烟。反正事情很乱,闹得鸡飞狗跳。朋友说,当然,这种事,你也知道,他不会离的嘛,张亭也是,不过她们学美术的就这样。我如鲠在喉,我想问,学美术的怎么了。当然我知道他会说,或者会这么想,学美术的不正常。其实他可能想说的是,不正常是张亭,只是说张亭偏偏选择了学美术,于是得出学美术的都不正常这个结论。也可以说,但凡是跟张亭沾上关系的人或事,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我蛮想问他,我们小时候可是天天围着张亭的屁股后面转的耶,现在张亭走了,我们就像丢掉身上的脏东西一样撇开责任,这样合适吗?可是我还是没问。毕竟大家都过上了所谓正常的生活,谁还会想小时候的事呢。
而且这年头跳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啊,热搜上一天一个暴雷,真不知道哪一天再出现一个大篓子。只是在这样一个混乱横行的时代,张亭先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她跳下去的地方是具有现实物理意义的场景,远不是我梦里那个永远也没有尽头的空间。我甚至觉得张亭从某种意义上在对我炫耀,看,胆小鬼,没什么可怕的吧,只是地心引力而已。
我开始有点理解张亭了,可能对于这个年纪的她,纵身一跃也不失为一种冒险。也可能是她人生故事的一个诡异的部分,就像小时候她跟我们讲故事,当她不开心了,她就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把明明是喜剧的情节扭转成为悲剧,而且自然的毫无痕迹,这是她的天赋,她死于这种天赋。我想,也许张亭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了。也可能这是她戏剧人生的一个部分,没准过几年,或者三天,张亭又复活了。对不起,这样乱七八糟的遐想是对张亭严肃人生的亵渎。我必须诚恳的说,张亭选择了离开,这个结局未必算的了是什么悲剧,对于任何人的人生可能也不值得一提,毕竟值得牵挂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我至始至终也没听说张亭妈妈的故事,丧礼如何布置,张亭的事业、遗产如何处置,乃至张亭对世界最后的告白都无从而知。我此刻回想的依然是张亭在跟她爸来我家认错的那个傍晚,张亭穿了个粉色的带点脏的凉鞋,一声不吭的接受她爸的扭打,而目光所注视的地方却是一片虚无。她早已经不在那里了,想到这里我可能已经了解了张亭的内心。于是在日记里面写下,张亭,飞吧!我把这个故事告诉女友,女友依然打着哈欠,似乎毫不关心。她的电话断断续续:什么,跳楼,很常见啊,这种事不是很多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说,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随便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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