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大概又是一种君臣遇合的典范之作吧,那样,历史上会少掉一个词人,一个文学家,一个失意人,会多一个驰骋沙场的战士、将军、谋略家,一个股肱之臣。
其实,他们的青春都是像火一样燃烧,又像火一样腾腾挣扎的。孙仲谋在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就死掉了父亲、兄长,承载半壁江山的任务一夜之间落到了一双单薄、稚嫩的肩膀上。年少的孙仲谋其实和南唐后主李煜的命运是有几分相似的,他们都生在权贵之家,他们上有兄长,他们原本不必为江山社稷分担风雨忧愁,但是,他们又必然的接受了一种突然而来的命运的捉弄。不同的是,孙仲谋冲破短暂的迷茫,挺起胸膛,“坐断东南”不次于其兄、其父,就连苏东坡的词也要借他的威武宣示豪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可是,李煜却可惜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后人说,他薄命作君王。
辛弃疾青年时的壮举也是为大家共知的,他指画河山,探入敌穴,他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但是,当读到他手刃叛贼义端,他冲入金营活捉张安国时,我还是不得不惊叹一声:这样的英雄胆气,此后,何愁事业不成呢。这不正等同于少年时代的卫青、霍去病一样的人物吗?只等皇帝一纸命书,他就可以北却匈奴七百余里,于燕然勒功而返。这个少年英才大概被上苍看中了,令他集勇气与智慧、英武与谋略于一身,二十几岁的年龄就显示了济世良才应有的品格气质,当真是凤毛麟角。
可实际上,他们相差了将近一千年,一千年是几个朝代的兴起与覆亡,是桑田化为沧海,沧海变成桑田。一千年的风霜雨雪没有遮没赤壁崖畔的凛凛英气,没有止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惊奇与壮美,而是将一种精神、一种歌唱烘托的更鲜明、更响亮。
没有过多久,辛弃疾南归了,还没来得及具体化的设想已经变成了句号。那时大宋的舰船早已龟缩成了江南一叶,那地理位置和一千年前的孙吴多么相似啊,国家面临的形势不也是北仰强敌咄咄逼人的气势吗?我们可以想象,稼轩那支不得不举起的笔为什么总是苦苦地寻索着一种气概,寻索着一种“坐断东南战未休”的精神。
是啊,大宋的凌霄宝殿里太需要一个仲谋一样的人物了。这个人物不能像宋真宗一样战战兢兢地登上城楼,举起瑟缩没有底气的手,硬着头皮肩起鼓舞将士的任务;这个人物更不能像宋徽宗一样,只懂得用瘦金体描摹他的花鸟虫鱼,赏玩他的花石纲,一朝听到金人遥远的铁蹄声就将国之重器推给儿子;这个人物也不能像宋高宗赵构一样,将逃跑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从陆地跑到海上,从海上跑回陆上,纵然享国之日久长,终是浸淫在烟柳繁华地,享受他的温柔富贵,一无所成。
这个人物可以是年轻稚嫩的,可以是毫无经验的,甚至可以是文弱多病的,但他必须是敢于任事的,有志气、有主见,可以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一扫国之上下萎靡之气的。想一想,那些和南宋有着相似之处的小朝廷,哪一个可以担上这些名号?哪一个直面强敌,凛然透着生气呢?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辛稼轩想到的是孙权——孙仲谋。
北固山上,滚滚东流的长江水,一个浮沉一生的老者,花甲的容貌,矍铄的精神,磊落的胸怀。他眼前的烟树人家,夕阳巷陌,都是当年仲谋驰骋的疆场,都是三国英雄们吞吐豪气的所在,一种苍凉,一种伤痛,一种剐心的枯寂奔涌其胸。这千年前抗敌的最前线——京口,东吴大帝治下的重镇,一度被设为都城,而今却是这么荒凉、沉寂,尽是衰飒、柔弱之气,这些在一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失意将军面前,无异于一支箭,射向了他最敏感、最柔软的部位。须发尽白的辛稼轩在苍茫的暮色中,在鹧鸪的悲啼中,赢得了“闲愁千斛”。
颂仲谋的诗多矣,大概只有辛弃疾的呐喊才是最嘹亮、最浑厚、最沉重的。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如果前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仲谋是模糊的,是不真切的,那么这首《南乡子》应该算辛弃疾对心中理想人物的浓墨重彩般的塑造,是将心中无限的敬仰、崇拜倾囊泄出的。“生子当如孙仲谋。”当初曹操发出这句感慨时应该是由衷的,因为已经投降的刘表的儿子被他视为“豚犬”。曹操是当世的英豪,英雄自古惺惺相惜。但曹公又是与辛弃疾不同的,他的身份、实力令其居高临下,极度自负。而辛弃疾是怀着一种激动,一种渴望,一种失落喊出这一句的,彼时的他,胸中有大欢喜,他像找到了一把打开成功大门的钥匙,他像披上了铠甲,骑上了战马,像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岁月,他无法掩饰一种类似于呓语一般的宣泄,他在脑海中聚成了一幅幅或虚或实的画面——“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他大概忘记了现实,忘记现实才会去贪享梦幻般的假象的。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换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许,一个人对这其中的苦痛理解多少,他对那一刻辛弃疾的快乐、兴奋就能感知多少。
“不尽长江滚滚流”,这才是真相。一切都不过是徒增烦恼,不过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所以,对于稼轩,高高在上的孙仲谋始终像悬于夜幕的大熊星座,它英气凛凛,纵横闪烁,它宣示着季节,指示着方向,却永远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悠久的梦幻。那道不尽的惆怅,那把酒叹息的失意,每每飘绕在深远幽邃的夜空,袅袅不绝。孙仲谋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象征,是一片天空中最响亮的号音,是一段河流中最勇敢的浪花。孙仲谋,他像一个希望,一个信念,在辛弃疾的理想天地驰骋屹立;可是他又像一个无情的真相,总是在梦最美好的时刻,将理想的泡沫点破,使夜更凄冷,使风更冷酷,让辛弃疾的心头时刻绞缠着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这是当然的,他们没有生在同一个时代,他们相隔了将近一千年。一千年前的孙仲谋不知道后世会有一个失意的将军,这么敬仰他,赞颂他。大概,辛弃疾也没有想到八百年来历史的天空有另一颗星斗,曾被云层深深笼罩过,却从来没有停止闪烁,它用另一种形式告诉后人一个道理:时代的骄子纵使与现实相忤,也终究会发出震烁千古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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