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七日‖客至与我散话

终于下班了，我刷过下班卡，出了厂房。外面已然是黑的了。凉风习习，十分恰意。我忽然想起今夜正是七夕，不由下意识地仰头去看天空。夜空零散的分布着片片阴云，既没有弦月，也没有一点亮星。

小时候，我很喜欢仰望夏夜的星空。我记得，在那个时候，漫天星斗是那样璀璨夺目，引人观瞻。只要是晴朗的夜，天空中便有密如河沙般的星星。星斗繁多，却自各有统属，映带连嘱成绮丽瑰烂、千形万状的宿座。辨星认斗是我儿时最大的乐趣之一。除北极星和北斗星外，牛郎星，织女星是最易辩识、也是我最早知道的星座了。

后来，我便看不到星空了。并且，我不晓得是什么缘故。是我仰头看夜空的次数少了？是大气污染，空中的灰尘烟雾太多而遮蔽了星群？很难说！总之，我只记得我很多次在梦中看着星空，看见美丽的星星排列成各种神秘的图案，似乎是向我昭示着非我能解悟的谶语。

我遐想着，很快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家—— 一间小小的出租房。我打开房门，迈步进入，顺手开了灯。节能灯慢慢照亮了屋子。屋子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屋角堆着两个超大号的编织袋和一个大背包，我四季的衣物和不常用的生活用品大半都塞在它们肚子里了。

我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随手将它丢在床上。然后，我坐到床头，伏身书桌边沿，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书堆，暗自盘算应该看哪一本。

我一眼扫过去，落在了一本封皮泛黄的小册子上面。我伸手把它抽了出来，见是《牛郎织女传奇》我点点头，心想：“就拿它打发一下长夜吧。”

我翻看着，读到了这一段：

　……牛郎织女的历史，在下不得不表明，在前既称夫妇，何以有七夕一相逢之说？考之世说，原来天河之东有织女，乃天帝之孙女，勤习女工，容貌不甚修理。后奉天帝之命，许嫁于河西牵牛郎。嫁后，竟废女工，天帝大怒，令织女仍归河东。那牵牛郎在河西思之不已，于是有鹊桥重会，每年仅七夕始得一圆满……

正看得兴起，手机忽然响了一下。我知道来了信息，随即丢下书册，拿起手机看那信息。原来是一个朋友想来我这里坐客。我忙回复说“欢迎”。

不多时，客人就来了。朋友之间，用不着什么客套。他推门而入，然后，很随意的坐在了床沿上。

我丢下书，转头看看他。见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有几分冷笑，还有几分尴尬的样子。我瞅瞅他，意思是问：“怎么了？”

他自然会意，自己说道：“你下班回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要卖花给你？”我摇摇头，说：“没有。你看我这一身流浪汉也似的打扮，谁都知道我绝不会是买花人嘛，哪个愿白费口舌，对牛弹琴？”

客人说：“我就不一样了。路上碰到了好几波卖花姑娘，她们都非常热情的向我推销鲜花。真是令人烦恼！”

我说：“哈哈，有什么办法呢？那些人纠缠你实在正常不过，商业社会嘛！中国人过节，大略都是搞『实腹』的干货，粽子了，油糕了，饺子了，月饼了，花糕了；现在学洋鬼子，尽搞一些浮华玩意儿。”

客人也感慨地说：“好好的一个中国传统节日，硬生生被一帮铜臭味弥天的商人弄成了不伦不类的狗屁情人节！什么情人节？还不是消费狂欢节？唉！”他顿了顿，继续说，“中国只能搞文化，不能搞其他，特别是商业化。商业化会毁了文化。文化能教化很多人，而没有内涵的商业化只会教坏人们。”

我笑了，说：“牢骚太盛防断肠哟。这已是多年的流弊了，举世混浊，岂你我可以奈何？但求我等不随波逐流，委曲于恶俗也就是了。”

他一时没有接话，扭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小册子，便起身走近，随手一翻，说：“你在看这个？这种古典小说不比名著，没有多少营养。”

我不愿争辩，只好说：“打发时间罢了——多年前看过，情节忘了大半，偶然兴起，重温一下织女故事。纯当故事去读，倒也颇有趣味。”

客人乱翻了几页，便合上不看了。他坐回床沿，说：“牛郎织女传奇向与孟姜女哭夫，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并称中国古典爱情悲剧，也算千古佳话。不过嘛，我对牛郎是很有看法的。”

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客人说：“我觉得牛郎实有两大罪状，一是偷看女人洗澡；二是偷看女人洗澡之后，为了能接近女人，居然偷藏了人家的衣服。这可不是流氓吗？可惜织女贵为天孙，曾证忉利天果，居然蒙染凡心，甘于下流。倒应了那一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岂不叫智者齿冷？”

我说：“言重了。我觉的经典不该是这般读法。这未免太功利主义了。”

客人说：“怎么？你以为我说的不对？”

我说：“是啊。你这种读法完全破坏了经典的美感嘛。再说了，牛郎本无流氓之心，亦无一丝毫贪色淫欲，更无玩乐、染污等念，彼发乎天然之情，独钟情于织女，岂可非之以流氓？牛郎与织女相遇，虽赖神牛之力，而实属因缘会际，恰逢其会，非有心为之，非机诈、奸巧、权谋可比。”

客人不置可否，说道：“牛郎织女究竟因何而银河隔离？”

我说：“说法颇多，大略有二。”

客人说：“请为我略说。”

我说：“第一个版本民间味道浓厚。言牛郎在神牛的帮助下得遇织女，彼此爱慕，遂私配夫妇。二人集草为庐，烧原为田，男耕女织，在凡间好不恩爱。三年过了，添得一双儿女，一家人自是幸福难言。期间，神牛病逝，遗言‘当剥皮葬我，遇急事可取取出我皮。’ 其后，织女下凡不归事发，天庭即派下天兵天将捉拿织女问罪。牛郎想起神牛遗言，遂取出牛皮，肩挑儿女，升空急追织女。眼见就要追上，不想被王母娘娘摘下发簪，当空一画，开出银河。牛郎不能飞度银河，就被搁在了西岸。后经织女抗争，诸神求情，王母才准许牛郎织女每年七夕相会。”

客人问：“第二种说法是什么？”

我说：“此说官方味道浓厚。言牛郎前世本是玉帝身前的十二金童，随侍凌霄宝殿；织女本是玉帝孙女，司职于王母座下之斗牛宫内；牛郎所养神牛本是二十八宿之金牛星下凡。一次，玉帝要办蟠桃会，命十二金童前往王母处借宝物。十二金童奉旨公干，却在王母处巧遇织女，偶起凡心，触犯了天条，遂被打落凡间。历难十三年，十二金童方重回天宫。玉帝为其主婚，就将孙女织女七姐许配。而金童织女婚后，沉溺二人世界，疏阔了工作，废了公事。天帝因而震怒，遂将金童牛郎发配至银河西岸的天将行宫内院；将天孙织女打入了天河东岸的云锦宫织造司。后经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求情，玉帝才准许金童、天孙每年七夕鹊桥相会。”

客人拍手大笑，说：“原来如此。这两种版本，倒真有民间说法与官方说法的既视感。一个说牛郎织女恩爱，恨王母狠心；一个道天庭自是仁爱宽容，奈何牛郎织女私而忘公，原当惩戒。有意思，有意思！”

我说：“新中国成立后，甚为推崇前说。因它有反封建帝王，反礼教，反约束，鼓励妇女解放，提倡自由恋爱，含有抗争性的积极意义。”

客人有些激动地说：“这个我知道。因为那是个造反有理的年代，那是个破旧立新，号召一切被压迫者起来反抗压迫者的年代嘛！——好了，扯了半天散话，我也该回家了。”说完，客人起身出了门。

我送出去后，关了门，坐回桌前，继续看小册子。

这正是：

七夕客至话从前，唾沫横飞任浪言。

雾瘴深锁顶头天，鲰生无聊伏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