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塬的黄土坡上,是看不见绿色的,连山都像是泥巴堆砌起来的,在那样荒芜又广阔的土地上生长的人们,就像是戈壁上的骆驼刺,坚硬,又充满生机,而那骆驼刺,是沙漠里为数不多的一抹绿色。
我在那样荒凉的黄土高坡上,生长了15年,我总是倔强的以为,这片沙漠和戈壁的外面,一定是满眼绿色和满是柔情的世界,直到我后来被瓦全改变。
他是住在我后头那排的邻居,我俩生日差个前后脚,因为他妈奶水不足,所以从小他就跟我一起吃我妈的奶长大,家里老人总说幸亏是两男娃,可以做弟兄,要是有个女娃,吃同一个奶长大的,长大都不能结亲咧。
我们没有穿同一条裤子,但我们吃过同一个奶,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瓦全从小就对我很好。春天到了的时候,榆钱是我们小孩子的零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会争着去拔榆钱,家里大人碍于面子不好跟娃娃们抢,就会把抢榆钱的任务交给家里的娃娃,本来榆钱事小,抢不到无非就是吃不上一顿零嘴,但现在有了大人的参与,抢榆钱就好像成了村里每家每户的荣誉象征赛。
瓦全每年都会在榆钱快长出来的时候就早早看好哪棵树今年会结更多的榆钱,他看好树后就会每天在那棵树底下看哨,那榆钱不能早摘也不能晚摘,太早了还没长开,吃到嘴里没有韧劲,太晚了就老了,不过也不会等到太晚,榆钱长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昨天看才冒出个头,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就成串成串的挂在树上了,于是瓦全不仅能看出来哪棵树的榆钱多,还能判断出这棵树大概什么时候就结榆钱。
有时候天刚亮还摸着黑,瓦全就来敲我的窗户,我俩就悄悄地穿上衣服,拿着工具,一起去抢榆钱,瓦全爬树爬的又快又稳,摘下来的榆钱真的是又大又香,光从枝子上捋下来直接放嘴里吃都很甜,我俩吃够了,就把剩下的拿回家,让他奶洗了做榆钱焪焪,做好了先分给我俩,我们就拿着热腾腾的榆钱焪焪,蹲在路边的榆树地下吃个痛快。
夏天我们也会去河里抓鱼,鱼没有抓到几条,抓了很多蝌蚪,我说我要把蝌蚪养大,瓦全说蝌蚪养大了就是癞瓜子,然后在旁边笑话我。我一生气把抓来的蝌蚪都洒到地里,那些蝌蚪在泥里翻来翻去,瓦全见我生气了,走过来哄我说他给我表演生吃蝌蚪,我一下就眼睛放光了,转身看他从河里用手捞上来几个蝌蚪,仰头就扔进了嘴巴里直接咽了下去,吃完他说:”管他是蝌蚪还是癞瓜子,现在进了我的肚子就成了一泡屎了!哈哈哈哈!“
我俩的笑声回荡在那条小河的左右,风吹着河面,泛起一圈圈的波纹,那些被我扔在河岸的蝌蚪,已经被风吹的干涩,好像镶嵌在了那块泥土地里。
黄土坡上的风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美好,它也常常吹起沙尘,一吹就是一整个漫长的季节,刮沙尘暴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抽烟,而瓦全因为一场事故,智力永远的停留在了折榆钱,抓鱼和扳包谷的童年。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再跟他在一起玩耍,我突然接受收了很多新鲜的东西,也终于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外面的世界,但我发现外面的世界虽然精彩,但再也没有了和瓦全在一起时候的纯粹,我再也没有躺在草垛上不穿上衣的看过星星,再也没有在麦田里拔青涩的麦穗烧来吃,也再没有吃到过,瓦全他奶做的榆钱焪焪。
那个榆钱焪焪到底有什么魔力,我说不上来,它是热呼的馍里面加上一丝青草的味道,也是一股青草当中带着的一些土腥味,我想它不是馍的味道也不是榆钱的味道,而是那道黄土坡上吹来的风中带着的我们的记忆,那些记忆随着时间越来越淡,那股味道也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今年的夏天的时候我休了很长的假,回了我的黄土坡,走过那条瓦全吃过蝌蚪的河,走过一起奔跑过的麦田,走过那棵给我们赫赫战绩的榆钱树,它已经长的高到需要我抬头仰望,树冠像伞一样把我包围起来,我抬头看着,那些阳光斑斑点点的穿过榆钱叶子,像是曾经那个努力想要出去的少年。
“狗娃儿!你咋在这呢!”
我一低头,看见一个身穿褐色旧夹克,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咧着嘴冲我笑,露出了一块缺掉的牙,那颗牙,正是有一年瓦全刚学会骑自行车,带着我准备去城里买甜胚子时,掉进沟里摔断的那颗。
他边走边跳的向我跑来,那双眼睛和30年前一样清澈纯粹,那一刻我好像看到那个向我奔来的人是我自己,是年少时只见过黄土坡的自己,是不知道蝌蚪就是癞瓜子的自己,是追着大风吃一嘴沙子也不知道这黄土坡有多大的自己。
瓦全走过来说“狗娃儿,你啥时间回来的,你看我拿着啥?”
说着,他摊开手,手里捧着一捧野草莓,那些草莓在他手掌中粗糙的掌纹里嵌着,跟那年嵌在泥地里的蝌蚪一样,一闪一闪的,照耀着他那张纯真,和我错愕的脸。我错愕的看着那个老去的他,脸上的皱纹深的象庄稼地里和小河沟,可是他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还会叫我狗娃儿,还会把好吃的捧来给我。
他拉起我的手,说“快走!我寻着一个抓野兔子的好地方!你赶紧跟我走,我给你抓个野兔子养着去!”
我就这样跟着他跑啊跑,跑过了曾占据我们整个童年的黄土坡,这一刻我突然明白,瓦全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柔情的人,他的世界里,一直都在等着我回家,一时间我分不清,到底是他留在了黄土坡,还是我走了太远。
我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手里,跟着他一起穿过村子里的大街小巷,一起面对那些街坊邻居奇怪的眼神和看傻子一样的笑,只是我知道那一刻,没有人能比我们再更接近对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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