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属牛,是1925年生人,我出生的那一年,她已经60岁。粗略一算,满脸爬满沧桑皱纹的她,已经快要经历百年的风风雨雨。
听我妈说,奶奶是重男轻女的,我刚出生,她在门口听见哭声说了句“是个小妮子啊”抱也没抱我一下,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七个堂哥。
小时候,我家住在临街的院子里,四间堂屋,奶奶住最西头的一间。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每到春天都会开出一树密密层层雪白的花,散发着甜蜜的清香。树下是一口铁铸的压水井,倒一瓢引子进去压几下就能压出来冰凉又清澈的水,可妈妈说我们街上的水是苦的,她总要骑上三轮车去姥姥家带水,回来再倒进厨房的一口大缸,做饭烧水的时候用葫芦做的大瓢舀出来。我喜欢喝凉水,有时候找不到瓢就趴在缸沿上喝,被奶奶看见以后吓唬我说掉缸里就会像我姑姑一样淹死。我从来没见过姑姑,但还是因为怕死改了这个毛病。我那时候还小,感觉不到亲人生死分离之痛,也感觉不到奶奶为了吓我而声色俱厉地提起曾经淹死的孩子有多痛苦。
我也爱往奶奶屋里跑,因为她屋里头靠着西墙放着一个大箱子,漆黑的箱子上着锁,显得很神秘,偶尔看见奶奶打开它,我总要好奇地从头看到尾,看她在里面翻找,看了几次就不再好奇了,因为里面也不外乎就是些老布床单和她的几身大襟褂子,不知道为啥要上锁。能长期吸引我的是一张据说是奶奶嫁妆的二斗小桌,虽然油漆斑驳,但是它的抽屉里总是放着一袋或多或少的单晶冰糖,要着吃就只给一块,偷偷摸着吃就能往嘴里塞一把 。偷吃的次数多了,奶奶就把冰糖藏到了抽屉下面的夹层,被我再次摸到以后,就不敢再一把一把地吃了,每次只偷吃一两颗,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地化,到最后剩一点残骸的时候,喀嗒咬碎,满足地一抹嘴继续躺在奶奶铺着凉席的床上玩耍。
有一次,我睡完午觉,跑到奶奶床上听她和邻居聊天,邻居走了以后,我也要跑出去玩,低头找鞋穿,看见床下盘着一条黄花大蛇,吓得嗷嗷大喊。奶奶也是怕蛇的,但是不去喊她的小儿子帮忙,硬着头皮找来一根长树枝来驱赶它出去。我看着她瘦小的身体拿着树枝一点点试探着向那条蛇靠近,觉得有了保护伞,心里也不再那么害怕了。终于赶出去以后,我跑出门去告诉爸爸,爸爸拿着铁锹就要去找蛇,要把它砍死,奶奶拦着他骂:“我就知道你毒,吓死我了都没喊你,打蛇是要倒霉的,它是神,住咱家是给咱看家的。”虽然这样说,但是第二天我就看见奶奶拿了一兜石灰撒在她屋子里,尤其是床底下,我偷偷问妈妈她撒石灰干嘛,妈妈说你奶奶是害怕蛇再回来。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床底下也多了一层石灰。
在农村家里住了没几年,爸爸工作从东明河务局调回了曹县,于是把我和哥哥都接到城里来上学,再回农村小院就是周末和寒暑假了。新年之前,我们一家四口带着喂养的几只兔子搭姨夫的吉普车,从城里赶回来过年。奶奶给铺好了厚厚的床铺,张罗着要蒸馍过年下。于是她和妈妈就开始进厨房忙活,煮豆子煮枣,捣豆馅儿,发面......外面寒风呼啸,厨房里被地锅的火烤得暖烘烘的,昏暗的灯光下热气蒸腾而起,彼此的影子映在脸上,这也是婆媳两人最和谐的时光。奶奶虽然只会熬个粥,炒个只放盐的青菜,但她蒸的馒头却暄软香甜。妈妈蒸出来一锅馒头看着也白白胖胖,可是一掀锅就迅速塌陷下去。奶奶跑过来,说怨她没给灶王爷和老天爷言语,没请神先吃。妈妈也真的听了奶奶的话,以后的年下再蒸馒头,她都得掰开一个让老天爷先吃。
后来我也成年了,工作了,成家了,见到奶奶的时候越来越少。有一年我调回了老家工作,一天中午,前台的妹子给我带来了几个石榴,说是我奶奶让她捎来给我的,说树上结了九个,坏了俩。我数数,袋子里刚好七只,小小的青黄又泛着点红的七只石榴。昨天我还吃着网购的突尼斯软籽石榴,又大又红,汁水饱满,颗颗石榴籽晶莹剔透。比起那个,这小小的看着甚至不太熟的石榴显得那么不起眼,那么羞涩。
这让我想起来前些天刚进办公室,外面有妹子喊:“姐,你奶奶来找你了。”心里一惊,赶紧迎出去。她扶着门框,有点颤抖大口喘着气,额头密密都是汗珠,她掏出手帕擦了擦,这手帕大概也有些年头了,已经洗的透明。奶奶耳背,我大声问:“奶奶,你怎么来的?”她说走着来的,她想我了,还问我有没有吃早饭,饿不饿,没吃的话,她去给我买点吃的。忽然眼睛就有点湿。过了一会她要回去了,执意不让我送。硬拉着坐到车上,还一直念叨着“你看看,又耽误你上班。我没事,走着一会就到家。”我知道,这个“一会儿”,大概得用她那双颤巍巍的小脚丈量一个小时。
送她到家以后,就拉着我去看堂屋后头那棵石榴。“这树是我硬留下来的,当初他们非要拔了。亏得留着了。你看看,已经结了好几个了。”然后扒拉着枝头,喜滋滋地给我看那几颗树叶掩映的弱小的果子。
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在意。一如既往地接着电话,回着微信。完全没有把她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我收到那几颗羞涩的果子。忽然,眼睛就湿了。石榴,使人留。我想着:愿时光仁慈,能多留些年头给她。
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总要把俩堂哥工作的青岛说成青枣,她也不认识自己的名字。小时候我翻户口本的时候,看见有一张写着‘‘’李王氏’’,我问李王氏是谁,奶奶说自己就是李王氏,我说:奶奶你也姓李啊,那么家里就只有我妈自己是外姓啦,我妈妈好可怜。奶奶说:你妈才不可怜,她有自己的名字,奶奶做姑娘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名字,嫁过来就变成李王氏了。
去年夏天奶奶在自己门口没留神摔倒后,胯骨骨折,我看了她拍的片子,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王玉勤。咨询了骨科医生和医院的朋友,听取了手术的建议。本以为身体硬朗的她受上仨俩月的罪,就能把伤养好,就能拄着她的拐杖站在我家门楼子旁边继续跟人东家长西家短地一唠一上午。可是,她没好起来,这件事对她打击非常大,脑子完全糊涂了,可是天生要强,容不得别人帮她翻身,几次三番地强要下床把刚接好的骨头一次次弄错位,最终等到医生说再也没有手术的意义,很可能上了手术台下不来,爸爸他们几个也放弃了再去给她动手术的想法。
她再也站不起来了,也没法用那把包浆的木梳梳理自己稀疏的头发了。最爱干净最体面,年轻时候整个乡里最美丽的她,拉屎拉尿都要在床上解决了。
我去看她,她坐在石榴树下的轮椅上吃着桃子,身子愈加瘦弱了,但是精神很好。我伏在她耳边喊着奶奶,她拉着我的手,认出是我,带着哭腔说:俺妮儿可知道来看我了,你给我买的帽子可暖和了。妮儿,你给你爸爸说别给我穿尿不湿中不?过了没一会,就喊我“中华”,那是我妈妈的名字。絮絮叨叨跟我说着新帽子被哪个老太太偷走了,说着晚上去玉皇庙拉了几车土,说着要下雨了,得赶紧拓坯盖房子.......我诺诺地附和着,她也笑了起来,眼皮耷拉着,少了一颗牙的她笑起来看着有点凄凉。
我不忍再看下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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