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过去的五月大概不怎么好,似乎天然隐伏某种灾祸,某天看到汉代有所谓端午食“枭羹”的习俗,于是想溯其源头,发现并不可得,再某天看到楚帛书,于五月下附一图画,真是超越时光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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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书管这个三面人身的怪物叫【叴欠】,有人说它是《山海经》里的皋陶,也有人说它并非什么神,而是人与四时月令动植物变化的组合,那人身上的“三面”,其实是枭。容我仔细查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来是枭,惊诧之余姑且存一说罢。
所以名枭,在于海昏侯墓出土了一枚玉印,印钮形态,据学者推断为“鸱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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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于此时,突然想起来《汉书·武五子传》有所谓“昌邑多枭”,话说汉宣帝即位,对刘贺心内忌惮,于元康二年遣使者赐书山阳太守张敞,命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张敞心领神会,前往废帝刘贺处查验,他在给宣帝的奏呈中说:“我想找个话题动观他的心事,于是就用恶鸟试探他,说:‘昌邑多枭。’刘贺说:‘是的,以前我西至长安,根本没有枭。回来时,到了济阳,就又听到了枭的叫声。’”
于是,昌邑王刘贺的命运,似与恶鸟枭有分不开的关系,这样一来,我们能从这段对话中看出什么呢,也许根本不会看出什么公羊学的微言大义,反倒看出刘贺这个人的没心没肺,难怪宣帝看了张敞的回奏,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刘贺以当时公认的凶鸟作为私印的印钮,无论如何都是反常的,难道刘贺带到墓中的这枚印钮,内中蕴含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信息?
关于鸱鸮,周代的青铜器和玉器不乏其纹饰,而于《诗》,亦有《鸱鸮》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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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谓:“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此诗描写的是一只毁了家室的禽鸟的控诉,有一种昊天罔极的惨怛。记得去年也写过一篇汉代的小赋,题材同此诗类似,于是不得不感慨,观念这种东西,永远没有恒常的标准。
的确,即便是同一篇经典,古人的解读和今人的解读都不一样,此诗在汉人看来,不过是周公自降以安成王之志。这里面包含典故,是说周公摄政之后,管、蔡等人流言其将反叛,成王于是对周公持有戒心。周公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辞去三公之职,主动居外,临行前作了一首诗给成王,就是这首《鸱鸮》。很明显,这是《诗》进入经学时代的解释,彼时的周公,自然已经成了圣人,所以《鸱鸮》也理所当然地被当做周公的作品。可是,《孟子》也引了此诗,称孔子赞之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既然此诗为周公所作,孔子焉能不抚掌而痴狂乎?
目睹了此诗的原状,再来看看《序》是怎么评论的,《序》曰:“《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众所知,春秋之时,《诗》更重要的是作为外交辞令而存在,其所言“志”,多半与政治有关。而春秋时代的“赋诗言志”,当然不是自己作诗,而是引用通行的诗歌表达心志罢了。前段时间读《左传》,见赵孟以诗赋观七子之志(郑国大夫子产、伯有等七人),而七子所赋,并非创作,由是想周公所遗王诗,也是如此道理。不过隐秘的是,周公引用这首《鸱鸮》,到底蕴含了怎样的心意呢?
幸而清华简有一篇文献,讲的是“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即《尚书》中的《金縢》,只是其内容与今天看到的《金縢》有许多重要的不同。清华简说:“周公宅东三年,祸人乃斯得,于后周公乃遗王志,曰《鵰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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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志”,就是诗的称谓,这是周公平叛归来献给成王的一首诗,为什么要贻一诗给成王,因为简文后面还有一句,“王亦未逆公”。这是很关键的,此时成王见周公东征归来,气焰正盛,内心充满了忧惧,于是将周公拒之郊外,不敢迎见。而周公自然明白成王的心情,此时遗诗给王,以使不疑。
再看看周公给王的这首诗所言何志,那个毁坏我室的鸱鸮,谁说不是像武庚那样的叛贼呢?既然叛贼得到平定,君王为何还不放心呢?对了,对了,一定是有下民从中作侮。我们知道,周公为成周的稳固建立了极大的功勋,就在东征前,就有邦君庶士认为不可征,并劝其违卜,王室内外对周公东征心存疑虑的人很多,周公力排众议才挥师东征。及得胜归来,君臣上下仍对周公心存芥蒂。在此艰难的情形下,周公做什么都难逃其咎,只有为王赠上一诗以表明心志了。
但是遗憾的是,古今以来解释这首诗的学者,一直视此诗为受压迫者的呼喊,是强者对弱者的欺辱。殊不知诗中明明说“今女下民,或敢侮予”,意思是“下民”对上者的蔑侮。难道世界上竟有如此荒谬的行为,在下者可以轻慢在上者,弱者还能欺负强者?这么看来,《诗》的好多篇章,形成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鸱鸮》亦不例外。周本来是一介小邦,竟也可以欺负强大的商王朝,难道正确的逻辑是:弱者欺凌强者是天经地义,强者惩治弱者反倒不正常了?
刘贺为什么要留一枚鸮形的印钮呢?这在今天看来信为匪夷,然而读了《诗经》中的《鸱鸮》,是否豁然开朗?刘贺所以见废,除了缺少为帝的资质,更是由于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以至丧失了威仪,这在朝廷看来,简直昏乱到无可救药。当初鲁昭公十九岁了还像个小孩子,季氏就担忧他会危及社稷,“是以知其不能终也”。而眼前这个刘贺,仅仅当了二十七天帝王就见废了,实在需要慎戒待之。虽然不能排除霍光等人的权力野心,也不能否认家天下的政治潜规则,但仔细想想刘贺的被废,难道不是因为没有遏止小人(此小人非道德观念下的小人)的罪过吗?那些隐伏在刘贺身边想要涅槃升天的小人,除了陷王于不义之外,还能起到什么有益的作用呢?所以《鸱鸮》的要旨,只有八个字:摒弃奸邪,未雨绸缪。
网友评论
这篇残文所叙述的《鸱鸮》,与周公是有联系的,但不是周公第一时间创作了该诗,它是寓于所属的纪事文献。这儿,就有注意的几个:
1.辨清这首诗的诗旨
2.诗的章句(个别)的含义
3.它的引述对象,以及它迁移至文本中,又担受何种意义
4.历代诠释问题
先秦似有一束与后世隔阂的名物之思(声),就像龙是什么,商周铜器上刻画的那么微妙,后世的龙倒全然成了凶神恶煞之物,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生物。所以吾想,没一种物身上,应具备一种物的“德”,“龙德而隐”。麟,不知也,获麟后已难想象,甚至怀疑汉武帝捕获的麟,也不是春秋时的麟(真是麟的话,这兽好像不断的西避了,西面可是流沙啊,莫名又想到老子化胡经😂)。
鸮也如此,它身上也应具备一种德,可惜现在不懂了。“鸟兽鱼虫”的世界,或许才是这个世界最直观的体现,而万物只不过是个象而已。观《鸱鸮》这首诗,里面鸮的影子,大约还在,但被意义消淡了。《鸱鸮》是“知道”者之诗啊,什么事情,还在未形之前,就已未雨绸缪,不知省去了多少事情已发后的繁苛惑蔽。周公救乱,如雨后修葺,其功大失。圣人在事情行将破坏之后再采取大规模的休治,实非圣人本心,不得已如此。《鸱鸮》之作(风类之作),大抵是圣人有忧而意有所伤的。
承认鸮的形象分化,既是一种欣喜,又是一种梦碎,似乎接受鸮为恶鸟,是人的情感好恶的集体沉降,有一种鸮,当普世认可它就是那样恶鸟的时候,对万物的真正体察,也就戛止了,因为都不相信竟有这样“奇葩”的物理观,由五官之感轻易趋势好恶,万物几户息矣。
正如一道兄所说,鸮“洞幽察微”,这正是余所欲思考的,不妨这么说罢,蝉、龙、这是商周文化中共性的东西,我目前暂时看出来的,二者都不是明着可以看得见的,蝉声清悦振振于野,龙亦隐者也,于是,鸮,夜行鸟,白天即不得见。于是这三种物,都带着“处幽”的德性,蝉,形隐而(声)彰者也;龙,形隐而(音)聽者也;鸮,形隐而(视)明者也。这难道没有“通幽明之故”的意思吗 ?
然后值得注意的是,殷虚出土鸮尊,脚趾、胸甲部位,附着蝉纹,作器者尤其突出了鸮的眼睛。多物同时出现在一款器物上,就是在暗示“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