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在东莞,生产电容器。
人事部的姑娘将我带给二楼丁经理,丁经理从密密麻麻的报单里抬起头,签了字,去找一楼许领班。一楼许领班在鼓捣黑色的浆糊,把我带去分选组,说,你在这里,看一天。
哼哧,哼哧。
机器响。
分选组要挑选成品电容器。机器像啄木鸟,好的拣走,坏的扔掉。
哼哧,哼哧。
工人走来走去,说话听不见声音。
一个孩子。
孩子穿着黑短袖,白色牛仔。尖嘴,西北人模样。他很忙碌,箱子搬来搬去,有时会忘记自己要干嘛。他不说话,只有问了才开口。
你多大?我问。
我十八。他答。
别唬我。我惊讶。
我十五。他改口。
他说他叫黎威。但叮嘱我不能叫他黎威,要叫黎标。他拿着哥哥的身份证呢。
不过。他说,我哥哥也没到十八岁。
他说他是甘肃人,不过父母都在东莞打工。他们家族有十七个兄弟姐妹,十一个哥哥,六个姐妹。他排倒数第二。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拿哥哥给他身份证,让他找到了这里的第一份工作。
他这个月才入职,之前在印字部。他说那工作稍微轻松些,可以一直坐着。前天刚调来分选区,因为分选的姑娘要辞工了,教完他,就辞工走人。
我说你看起来乖巧。
他腼腆笑。然后摇头。他说初中经常打架。身材小,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
他一边说话,一边干活。把电容器的金属脚插进检测机里,fail。再一插,还是fail 。他就往废品堆里一放。
哼哧,哼哧。
身后的声音像发条做的恐龙饿了肚子。
DF手工复测:先手工测试1KHZ完成之后,再进行确认依流卡调试高频进行二次测试DF。
IR手工复测:先依流卡调试——小黎说,我昨天读这个头都大了。
电容器。
分选机。On and Off,Pass and Fail。
1 2 3 4 5 6 7 8。
小黎在纸上填,31个良品,3个废品。
网上说公司年产 10亿个薄膜电容。
说明书上写,成品分J型号, K型号。
什么意思?我问小黎。
小黎不说话,走去机器,把牌子翻给我看——左边是J型号,右边是K型号。
他咧开嘴笑。
所以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想起马克思,他曾在明尼苏达的工厂里打过工,是流水线上的一员,却连自己生产的是什么都不清楚。每天累到倒头就死睡,没时间阅读,没时间思考。他说这大概就是异化吧?
生产不属于自己,产品不属于自己,灵魂不属于自己,自己不属于自己。
无聊吗?我问小黎。
不无聊。小黎说。
身后包装部的姐姐走过,染了黄色的头发,他不时回头看。
他测小电容,一次pass,一次fail,再测再 pass,又测又fail。小黎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好意思问别人。就四处转转,拿起报单看看,又放下,好像忙个不停的样子。
许领班看懂了他的小心思,过来手把手把他教会。
许领班还说,不要只用一只手啊,用两只手会快得多的。
我问小黎,有必要这么认真吗,一个而已。公司有要求一个电容器都不能检错吗?
没有。他说,仍然聚精会神。不过我自己这么要求自己。
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小黎。
没有。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职业?
没有。
在家里和谁生活?
我妈。我出来她出来,我回去她管我。
爸爸一直在东莞?
点头。
他们多大了?
三十几?四十?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是小黎给我最经常的回复,像一种自我防御。也许妈妈出门的时候就告诫他,世界上的坏人很多,遇到什么,就说你不知道。
我想起以前暑假时候跟叔叔去工厂,工人往火炉里面丢钢材,钢化成了水。
“好热。”我说。
工人半裸着身子,黑了的毛巾用来擦汗。
看到黑色的毛巾,我突然想喝可乐。叔叔于是带我出去买可乐。一踏出厂门,外面的世界突然焕然一新——宁静,落后,有锈了的电动三轮,胡乱生长的杂草。焕然一新。
当我十五岁上高二的时候,小黎已经是打卡上下班的时候了。那时我没有谈过恋爱,看女孩的眼神,也像小黎看包装部的姑娘那样。
“我不喜欢学校。”小黎说。
他说在学校像在监狱一样呆着。
这里不像?
他说至少没有人管啊。在学校里老师会来查寝,我们吵,她骂,我们不听她的话,她都被弄哭了。说到这,小黎嫣然一笑。
小黎说他上的是村里的高中,有一千三百人。绝大多数都是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整个村子都在外边。他本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但是妈妈不让,她要把小黎留在身边。
莫燕过两天要辞工了。把东西教给小黎以后,她就辞工走人。
为什么?
她说她本来就是跟着哥哥嫂子来的。这里太无聊,过得也不开心。而且薪资很低。
哼哧,哼哧。机器响。她把不乖的电容器剔出去,再把老实的装进塑料袋里。
低?
莫燕说这里是属于机件的。我们每测一万个才能拿八块五。一万个电容器,堆起来比人还高了。我们每天,不好的时候能测个四万个,好一点也就六万个。
那每天就四十块钱?
加上复测五十,就九十块钱。你想,每个月三十天做满也就两千七。
今年多大了?我问莫燕。
你看像?
三十?我当然知道要往小里说。
嗯。她点头。
是哪里人?
湖北。
我有个朋友也是湖北仙桃那里人。
哈哈,离我们那里开车也就五六个小时。
结婚了吗?
三十岁了还可能没结婚?小孩都十一岁了。小孩在老家,老公在深圳。
所以你的下一站是?
深圳啊。
你几岁出来打工?
十七岁就出来啦。不过这边,也就刚来一个月。
我那边的小黎才十五岁。我高告诉她。
初中都没读完吧?臭小子,都不好好读书。我看他连读表都不会,昨天就和他说,你这样以后很危险啊。
莫燕走去小黎身边。她问,你怎么这么小?这么小就出来打工了?这种年纪不好好读书,出来打什么工?
小黎红了脸。不过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小吗,十五岁小吗?
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哼哧,哼哧。
从十点起我就开始望钟。倒数。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而中午晚上各有一点用餐时间。
我想起我对自己保证的,危险地生活,发觉生命,记忆的活力。可是在这里,我能发现吗?我能补偿自己曾经的虚掷和浪费吗,能重新真诚地活吗?内向的探索会因为外界的环境而熄灭吗?我到底是在生活的悬崖之上自省,还是已经落入了深渊?
我开始理解小黎了。世界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和对我,都是相似的。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是轻松的喘息。
小黎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是问我,如果老大没有让你工作,你会工作吗?
我已经在旁边看了半天,对于我而言,无聊比辛苦更能杀死人。我说,会。
我不会。他说。因为我们是按时刻拿工资的,按点下班就行了。如果是机件,我就会。
事实上我的回答不负责任。许领班后来让我去挑次品,我们挑到下班都没有挑完。我开始留恋无聊了。
这些次品是楼上印字部的责任。几万个电容器里,大概有两百个商标没印好。
旁边的老师傅唠叨说,这些印字的不是人,本来就够轻松的了,只要人坐在那儿就绝对不会印错。老师傅的工服上都是油渍,大概是施工部刚调来的。他还有一个缺了口的安全帽。他把它摘下来放挑出的次品。
我说,只是印字错的话,有什么关系呢?
老师傅说,客户要求,没办法。
和我一组挑次品的是小陈。小陈二十一岁,是广西人。他说,我也是十五岁就出来了。
他说当然也是初中没毕业,农村的,能多想什么呢。
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一边眯着眼挑手上的次品,一边说,先干着咯。这三年,我都换了六个工厂了。说话的时候,他口袋里的双喜烟露出来。
到快下班的时候,我们还有两缸的电容器没挑完。聚精会神,都不说话。
哼哧,哼哧,机器都停下来了。
怎么这么慢?丁经理在后面责备。
你们赶快啊!就不能再快点?许领班也不开心了。
工友们都围过来凑热闹,小黎也凑上来。他个头小,一钻就到了我们身边。快下班了,他把大屏安卓手机都拿出来。我一扭头,看到他的屏幕壁纸:“也许我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但你不可能再遇到和我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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