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祈安殿。萧远的住处。
萧远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萧旷走进来,斜倚着门框,看着萧远收拾。
“阿旷,你很闲?”萧远没回头,说。
“大哥,你真没良心。”萧旷的语气像个怨妇。
萧远停下手中的动作,面对萧旷。
萧远从怀里取出一块扇形玉牌,递给萧旷。
“大哥,你带着它吧。有这块玉牌在身边,更方便你守在章微明身旁协助。”萧旷将玉牌推回给萧远。萧远将玉牌收好,郑重说:“阿旷,谢谢你!”
“唉,你真是的,谁要你谢,我是自愿的。”萧旷被萧远这一声郑重的道谢吓到了。
萧远随着父母回到牧云,没有跟章微明道别。因为,萧远已经下定决心,此生要伴随在章微明左右。章微明必然要回越秀继任国主,那么,他萧远便要放弃牧云国主的位子。回牧云向父母禀明自己的决定后,他就要去越秀参加章微明的继位大典,祝贺他成为一国之主,从此在他的身边尽心尽力辅佐。萧远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将这个打算提前告诉章微明,亦或在辞行的时候被聪明过人的章微明察觉,因此干脆没有跟章微明道别。萧远要给章微明一个大大的惊喜,从那曲章微明演绎的《草木》,萧远实实在在明白了章微明的心意。
然而,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萧远将放弃国主位子的想法说出来后,萧程义极力反对。萧程义绝难容忍自己苦心培养的儿子放弃牧云之主的位子。
萧远话不多说,每日来到君安殿讲一遍自己的决定,讲完之后便离开,萧程义又急又怒,却是无可奈何,只能想想该如何阻拦萧远义无反顾的离去。
萧旷走进君安殿,在萧程义面前站定,躬身施礼。
“孩儿给父亲请安。”
“阿旷,你回来啦!出去那么久,让父亲十分挂念。”
“是阿旷不孝,让父母挂念。”
“阿旷,你刚刚可曾听到你大哥的胡言乱语?!”萧程义一阵憋闷。
萧旷点头。
“阿旷,你帮父亲好好劝劝你大哥,咱们牧云不能少了他。”
“父亲,大哥的脾气,你我都知晓。大哥决定的事,怕是不可能改变。”
“他一定要去越秀陪着章微明,既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我便只能从章微明身上下手了。”
萧旷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父亲与章微明的父亲之间的过往,非常担心自己的父亲为了留住萧远而做出对章微明不利的事情。萧旷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哥哥萧远和越秀的章微明真的有点儿惨,不能让任何事情阻止他们二位珠联璧合站在一起了。
“父亲,难道牧云国主就只有大哥能接手吗?”萧旷问。
“你的意思是,你想接手这个位子?”萧程义犹豫着反问。
“父亲,不妥吗?”
“阿旷,非是父亲信不过你,从小到大你的性子与你大哥完全不同。你大哥沉稳、内敛,你活泼、外向。依你的性子,绝对不会心甘情愿被国事所累,怎么会突然想到接手这副重担呢?”
“父亲,人是一直在变的。”萧旷眼眉低垂,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后,还是抬起头来直视父亲的眼睛。
萧程义目不转睛盯着萧旷,萧旷无惧父亲的目光,与他对视良久。
“你是为了你大哥。”萧程义说。
“是。也不全是。”萧旷淡淡说。
“阿旷,你离开王宫半年了,究竟遇到什么事,见到了什么人,让你变化这么大?”萧程义不解。
“父亲,半年多,孩儿的确遇到了不少人,遭遇了诸多事,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这半年的游历,让孩儿看到了人世间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人情冷暖,看到了向死而生的勇气,看到了绝处逢生的欢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在别人眼里的生活与自己感受到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父亲身为牧云国主,受万人敬仰爱戴,可是这真的是父亲您喜欢的生活吗?”
萧程义颓然坐在椅子上,瞬间有垂垂老矣的感觉。他这一生,真的在过自己的喜欢的生活吗?他喜欢的生活是有章翔宇陪伴的生活,可是,现实却是,他不仅毁了自己的生活,也毁了章翔宇的生活,甚至是他,害死了章翔宇。他应当在有生之年忏悔!倘若不能相伴,为何不选择放手?他这个大哥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最看重的弟弟的吗?翔宇是那么渴望自在平凡的生活,自己却极度自私地将他困在牢笼中。当年,章翔宇得知他的决定后,理解并尊重他的决定,独自一人回到了越秀,计划着移交国政,然后独自一人完成自己的人生。难道不是自己三番五次的阻挠让翔宇永久失去了自由徜徉天地之间的权利吗?
良久,萧程义疲惫地说:“阿旷,跟你哥讲,让他去吧,安心去越秀,去找章微明。我已经错了一生,不能再让阿远错过了。”
“是,父亲。”萧旷转身离开君安殿。
获得父亲的准许之后,萧远立即到西山夕安居看望母亲阮宜。阮宜从院子里的花圃中摘下了一捧洁白的芍药,交给萧远,说:“阿远,与牡丹相比,母亲更喜欢芍药。牡丹开得热烈灼目,而芍药开得安静柔和。芍药从不会与牡丹争艳,自成格调,显得平和寂静且脱尘。带着这一捧芍药去吧,祝贺明儿继任国主,也祝愿你们一生平安顺遂。”
萧远已经收到消息,再过两日便是越秀国主的继位大典。于是,他拜别双亲,辞别萧旷,一人一骑离开牧云,向越秀而去。
越秀城城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宾。
进城的人、车、马络绎不绝,城内的人们奔走相告,三五成群,结伴去越秀王宫门口等待,等待王宫内的仪式完成后,新任国主的车马仪仗队从王宫出来。
章微明身着天青色素袍,手中持剑,竹箫在腰间,离开了喜庆喧闹的王宫。御风交给了齐宇,不,应该是章齐宇;一并交给章齐宇的,还有那枚扇形玉牌。从此,他将远离王宫。
一人,一骑,章翔宇牵着马,出城。
第一站,先去爹娘的墓碑前拜别。
“爹爹,孩儿今日前来拜别。孩儿完全明白,爹爹当年为何想要弃国主之位不要,远走他乡。爹爹写给孩儿的书信,字字句句,孩儿铭记在心。爹爹,当年您没来得及走的路,孩儿替您走,您没来得及看的风景,孩儿替您看。四时风物,山川美景,孩儿会边走边描摹。人情冷暖,世事无常,孩儿会边走边体味。如此人生,爹爹,您可愿陪孩儿一起?”
“娘亲,孩儿今日前来拜别。孩儿真的希望有三界,有轮回。孩儿宁愿生生世世留在欲界,做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俗人,有爹娘疼爱,有兄弟相陪。孩儿今日选择孤身一人行世路,心也欢喜。娘亲勿忧心。希望娘亲来世觅得良人相伴一生。”
章微明将采摘的一捧白色野花放置在父母碑前,离去。
第二站,去往安泰河畔那片银杏林。
这是萧远栽种的银杏林。萧远为了寻找章微明,足迹踏遍越秀的每个角落。
这里曾经埋葬过越秀将士,萧远亲手把这片荒野变成了秀林。
如果可能,章微明想要在萧远继承牧云国主之位的那天去往牧云王宫,亲眼看看萧远身着朝服的样子。
萧远应该听懂了他演绎的《草木》了吧?萧远是自己的知音人,不是吗?可是,萧远不告而别,随萧伯父回去了。
当年,萧伯父舍了爹爹,选择继承主位;如今,萧伯父一定不会允许萧远舍了主位。
两代人,同样的境遇,造化弄人啊!只不过,爹爹有先见之明,书信中已经告诉我,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所以,我比爹爹幸运,不是吗?
章微明的手抚摸过每一株银杏树,树叶在微风中飒飒响起,似乎在讲述萧远与章微明之间的往事。章微明从怀里取出两根丝带,一根红色,一根蓝色。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蓝色称作‘苍苍’。‘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红色称作‘丹罽’。”少年萧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章微明选择了一棵最为茁壮高大的银杏树,缓慢地、认真地、虔诚地,将两根丝带系在树干上。
“祈愿逝者安息;祈愿生者平安。萧远,愿你一生平安顺遂!所有与你一同经历的往事,都会深埋在我的心底!”双掌合十,章微明默念。
萧远手持扇形通行玉牌顺利进入越秀王宫,兴高采烈捧着一大束芍药来见章微明。然而,他见到的却是身着朝服的章齐宇。
萧远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
章齐宇在看到萧远的一刹那,也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让左右的所有人都退下,大殿里只剩下萧远和章齐宇二人。
“萧公子,你来找章微明?”
“他在哪儿?”
“不知。”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为何继承越秀国主之位的是你?”
“好。”章齐宇简单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萧远恍然大悟的同时一阵眩晕,手中的那捧芍药全数落在地上,一地心殇。
“他何时离开?”萧远问。
“也不知。他交代过,不可以透露任何消息。等到大典正式开始,他的让位诏书宣告天下,天下人自然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章齐宇答。
“萧公子,你还好吧?”
“我没事。”萧远稳住心神。
“萧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章齐宇问。
“去——找——他。”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章齐宇惊讶地看着萧远。
“章公子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会去哪里,您该到哪儿去找他?”
“我会找到他的,一定会!”萧远说完,转身走了。留下错愕的章齐宇愣在原地。
天下谁人不知,萧远曾经两次找寻章微明的下落,一次是在安泰河惨案之后,萧远只身一人寻找章微明,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找寻了三年;第二次是章微明被李维信误解,打落入安泰河汹涌河水中,萧远坚信章微明没死,苦苦寻找了三个月。倘若这一回,萧远又要开启寻找章微明的旅程,这就是第三次。那么,这一次,他会用多久找到他呢?
萧远赶到章微明父母的墓碑前,看到了静静躺在碑前尚未凋谢的洁白花朵。
萧远赶到安泰河畔的银杏林,看到了系在最高大的那棵银杏树上的红色和蓝色丝带。两条长长的丝带在微风中飞舞,红色的是祝福,蓝色的是缅怀。
“红色是祝福,我祝萧哥哥武功勇猛精进;蓝色是缅怀,我希望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怀念与萧哥哥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少年章微明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原来尽然是这样的缅怀!难道一语成谶不成?”萧远紧闭这眼睛。再次睁开双眼,他的眼神里是坚定。萧远的手抚摸着银杏树,仰头望着苍茫青空,心中在大声问:“章微明,你到底在哪里?!”
微风阵阵,风中传来隐约的乐音,似有若无的箫声,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萧远侧耳倾听,转身向着箫音的方向狂奔而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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