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蒹葭宫,后至玉泉宫,我想许夫人心里自然有数,这次也就是去走个过场。
但许夫人的礼节很是周到,用羋灵的话说,明知道郑夫人已经问过一遍的事情,也要再问一遍,就是“礼节周到”,我自然也不厌其烦地又答了一遍。
我暗自庆幸,还好她没有再问起“六国分六宫”的事,否则不厌其烦就是不胜其烦了。有的话第一遍说,是灵舌飞动,第二遍说,就是味同嚼蜡了。
我一边应答一边暗暗比较这两位夫人,许夫人的妆容比郑夫人浓,说起话来也比郑夫人浓:
郑夫人要夸我,就说“齐女伶俐”,这是把一个人放在一堆人里夸;或者说“芝兰玉树,同出一门”,两个人并在一起夸。
如此,我也可以省下自谦的流程,很是让人舒服。
而许夫人轻啜一口茶,含笑开口:“我早听说,六国遗后,以风齐姑娘为首。”
虽然这话是对着我私下说,但是很让人觉得不真诚,当然,也只是我觉得罢了,换了栾瑾之流,必定是受宠若惊。
“六国遗后大多沉稳,想来,”我天真地眨着眼,“是奴婢年纪尚小,常常班门弄斧。娘娘若说,奴婢是卖弄第一,倒还恰当。”
鬼谷子云,与智者言,依于博;与博者言,依于辨。
我还要再加一句:与虚伪者言,依于装傻。
我在蒹葭宫里若有十六岁的风采,在玉泉宫便有十岁的娇憨。
“你这孩子可真是一张巧嘴啊。”
我一面跟她应承一边神游天外,刚刚那句话,若是郑夫人会怎么说?想必是说“锦心必有绣口。”
我看许夫人容貌清丽,身姿窈窕,声音香冽,想必是能歌善舞,当得起“昭雁”之名,但内秀不足,不知那位子禹公子又如何?比之郑妃的扶苏公子又如何?
这边许夫人终于问到了我的去处:“不知风齐妹妹觉得我这玉泉宫比之蒹葭宫如何?”
“居所如同主人,玉泉宫之清丽,蒹葭宫之温婉,比起奴婢要去的地方,就像天宫一样。”
我估计阿姻快要过来了,不再跟她打哑谜。
“哦?”许夫人颇为惊讶,“妹妹要去何处?”
“郑夫人已然应允,将奴婢发配到藏书阁。”
“藏书阁?”她哑然失笑。
“奴婢自幼酷爱七国文章,百家诸子,愿学老聃闭馆,仲尼治学。”
许夫人终于把僵住的脸慢慢舒展开,强笑道:“不想这秦宫之内,竟出了一位女圣人。”
这时外面吵嚷起来,宫人急匆匆进来禀报:“夫人,外面有人急着见风齐姑娘。”
“什么事?”
“说是训礼堂出事了,先是羋灵姑娘来闹事,要搜查她丢的一根簪子,后来不知翻出些什么来,又把一位子鸢姑娘也扯进来了。”
许妃看我一眼,对宫人道:“带进来。”
阿姻两眼含泪地进来。
“阿姻!”
许妃问:“这是何人?”
“是奴婢的表妹。”
我见阿姻的脸上掌纹依稀,不禁隐隐生怒。
“谁打的你?”
阿姻只是抽泣,我回头向许妃道:“娘娘,请恕奴婢失礼,奴婢得回训礼堂一趟。”
“罢了,既然都找到我玉泉宫来了,那本宫也去凑个热闹。正好这训礼堂建成,本宫还不曾去过,也见见这些六国遗后,看看是如何失礼。”
她话里有话,我却暗自偷笑。
一个月来,我千伶百俐、占尽风头,不过是为了引起她二人的注意,知道她两位必然召见。
毕竟若有一人,才识出众而又锋芒毕露,自己收不收是其次,若是进了别人宫里,自己却不知根底,才最让人忧心。
阿姻进郑夫人宫里,是我早就确定好的,重要而安稳,莫过于蒹葭宫。
至于其他几人,就要看许夫人如何决断了。
我们很快回了训礼堂,羋灵正站在门边看热闹,见我们来也不打招呼,瞟我一眼让开一条道,我进来便看见我的箱匣都被打开,东西被翻的狼藉一片,元蘅和栾瑾惴惴不安,子鸢拿着一张绢书被拦住,看见我几乎红了眼。
训诂阿嬷也在,看见阿姻进来还想说她什么,又看见许夫人忙跪下行礼。
许夫人询问起事情始末,我悄悄退到训诂阿嬷身边,低声道:“阿嬷,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不能牵扯到阿姻,这是郑夫人亲口定下的人。”
阿嬷先是吃惊,立刻会意点头。
那边也大致讲明了事情:
羋灵丢了一根簪子,怀疑是我偷的,非要翻我的箱子,结果翻出了一封我的手书,还大声念了出来。
子鸢听着不对,忙抢过来,信上的内容,正是我要流枫诬陷纪家行刺之事。
先前我说的“父辈之事”和不能确定之事,如今却是板上钉钉,纪家和风家无冤无仇,我却定此毒计,还装作不知情,自然恨极怒极,立刻便要闯到玉泉宫找我。
训诂阿嬷立刻让人拦住,阿姻本来去拦,却趁人不备自己跑了出来。
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事到如今,自然无人关注羋灵的簪子去了哪里,许夫人问道:“这封手书——”
“确实是奴婢所写。”
众人窃窃私语。
“刺杀一事本是机密,但是即墨大夫已死,六国皆已归秦,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件事在风家已经归档,并非云齐的私事。”
言外之意自然是替秦国行“公事”了。
“那又为何要陷害我们纪家?”
“一来,风家为秦国做事,自然不能暴露,二来,纪家在齐国主战,若能以此事动摇,对秦国也有益处。”
我理所当然的语气显然没有让她满意。
元蘅道:“若是依照齐国的法度,可以治诬陷之罪,但是如今天下归秦,依照秦国的法度,风齐此举又有何过错?”
“你是何人?”许夫人对元蘅颇有兴趣。
元蘅忙跪拜道:“回禀娘娘,奴婢元蘅。”
训诂阿嬷递过名册,许夫人翻看一下,轻轻颔首。
“栾瑾又是哪个?”
栾瑾五体投地:“贱名蒙娘娘呼唤,感激莫尽。”
许夫人多看了她一眼。
“季丘——”
训诂阿嬷忙说:“回禀娘娘,季丘吃坏肚子了,不在此处。”
许夫人也就不再问,唤阿姻过来,问道:“你的脸是谁打的?”
阿姻怯生生地抬头往羋灵的方向看一眼。许夫人想了想对宫人道:“去本宫妆台上取了那盒玉颜膏来赏给她。”
阿姻谢过。
“宫中以祥和为要。不要伤了和气,这件事既然是误会,就此揭过,都散了吧。”
众人依次散去。羋灵毕竟特殊,我知道若这一下是子鸢打的,许夫人是打算拿她示威的。我心里替子鸢叫了声险。
“本宫看你还算伶俐,等脸上的伤养好了,不妨来本宫宫里。”
阿嬷尴尬道:“娘娘,这阿姻,已经被郑夫人看下了。”
许夫人咬牙含笑:“是吗?郑夫人的眼光,总是要比本宫,快一些。”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阿姻身上,终于收回。阿嬷察言观色,忙赔笑道:“娘娘,这阿姻啊,是个木头疙瘩,辜负了娘娘的好意,这训礼堂里有的是更好的,更妥帖的,娘娘任意挑选。”
许夫人脸色缓和,目光转到仍然跪着的元蘅和栾瑾身上,元蘅姿态端庄,神色自若,栾瑾不时向许夫人暗送秋波。
阿嬷忙走到元蘅身边:“这元蘅啊,是齐国上卿之女,家世清白,才貌性情那都是一等一的。”
“就她们两个吧。”许夫人一指。
阿嬷赶紧谢恩,元蘅和栾瑾俯身叩拜。
许夫人终于摆驾回宫,临走不经意般看了我一眼,像是要从我脸上看出朵花,然而终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径自走了。
阿嬷好言好语地将许夫人一行人送出去,松一口气,回来满面含笑:“真是好福气啊,两个进了郑夫人宫里,两个进了许夫人宫里。”
她见我先去蒹葭宫以为我已入郑妃麾下,我也没有解释,只说“多谢阿嬷提携。”
其他人也奉承几句,阿嬷颇为欢心,忽而想起又叹了一句:“就是那个小季丘没福,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连娘娘的面都没见着。”我和阿姻交换一下眼神,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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