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辽远的即青大道上,缓缓地行进着一队人马。他们来自即墨县城的胡家庄,去往十多里之外的钟鼓村。队伍中间高大的青棚马车里,坐着顺天府宛平县知县的嫡孙,我的太姥爷胡一鲸。
不到两个时辰,一行人平安到达了目的地——路东的胡家大宅。这是太姥爷两年前就相中的风水宝地,此地,东有太乙庵,西有游真观,南有虹子河,北有鸵船山,月牙桥村中建,即青官道中心穿。三个月后,太姥爷选了个黄道吉日,破土动工,开建家宅。一年后,胡家大宅落成。今夜,大宅迎来了它的主人。
众人各司其职,把搬过来的一应物品分门别类,规整到事先预留的位置上。大宅里灯火通明,下人们进进出出,有条不紊。待一切准备就绪,天已蒙蒙亮,游真观的晨钟也如往常那般准时响起。
从此,太姥爷一家便在这里定居下来。
太姥爷祖上世代为官,家资颇丰。他本人又宽厚良善,不吝钱财,是个为人称道的开明乡绅。仲村地届,丘陵山川皆有,遇到干旱少雨的年份,缺水严重,村民们吃水都成问题,更不用说灌溉庄稼。没有水,万物都会丧失生机。所以,每到农闲季节,太姥爷就召集村里的壮劳力挖深井蓄水。先在田间地头,选好位置,便开工挖井。待深井挖好,便就地取材,用北山石磨坑的碎石块,沿井壁一圈一圈砌上来,最后再用八块周正的石条砌成井沿,就大功告成了。据传,石磨坑里的石头是一种神石,用这种石头砌成的井,渗出的井水,清冽甘甜,喝之令人周身舒坦。
挖井是个力气活,饭食上必须跟得上。太姥爷都是自掏腰包管吃管喝,还要负担大师傅的工费和来回盘缠。每到此时,青壮年们都能吃鱼肉面食,还能省下自家口粮,留给家里一家大小。所以,每年胡老爷家召集打井,是村里人人翘首期盼的盛事。家里长辈们也常常自豪地说,这仲村的石头井,都是我们胡家砌的。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游真观的晨钟暮鼓悠扬深远,不曾停歇。胡家大院里太姥爷亲手植下的石榴树,也已根深叶茂,五月榴花红胜火,十月硕果满枝头。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新生。
图片来自网络清乾隆初年,我的母亲出生,她从小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是我姥爷姥姥的掌上明珠。十几年后,我母亲已是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胡家有女初长成,上门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我姥爷千挑万选,为我母亲选定了即墨塔元头村江家的儿子江文坛,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表人才,能文能武,要不然,他岂能入了我姥爷的法眼?刚开始那几年,我的父母也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我的大哥二哥也相继出生。却不料,几年后,我父亲受人蛊惑,误入歧途,迷上了赌博。偌大的家底渐次被他挥霍,家徒四壁,生活难以为继。
这年临近年关,家里一点吃食都没有了,火炉子也冰凉,没有一丝热气。外面大雪纷飞,屋里小雪扑面。我母亲搂着我的大哥二哥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万般无奈,我母亲托人捎信给我姥姥:“娘亲,快来救我,再晚了连孩儿的面也见不到了!”我姥姥姥爷得信大吃一惊,这才几年的光景,怎么把日子过到这般地了?我姥姥救女心切,顾不了许多,连忙派了得力的管家,牵着一头大骡子,骡背上驮着两个棉槐筐,急匆匆去接大小姐。
管家到了塔元头大小姐家,张眼一看,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从小看着长大,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衣衫单薄,脸色蜡黄,蜷缩在凉炕上。两小儿饥寒交迫,怯怯藏在娘亲身后。管家二话没说,帮小姐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把两个孩子一面一个放在筐里,扶小姐上了骡子,牵起缰绳,说:“大小姐,走,回老爷家。”
此时,我父亲正奋战在牌桌上,满眼都是毂子和铜钱,妥妥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娇妻幼子早丢在脑后了。直到有人喊了一声:“文坛,你老婆骑着骡子走了。”我父亲这才着了慌,家都没顾上回,大步流星追上老婆孩子一行人,低头跟在骡子后面,一同回到了姥爷家。
待回到家里,姥爷姥姥早在大厅里等着了。姥姥一看这娘儿仨的可怜相,禁不住老泪纵横。再看看站在一旁的女婿,气不打一处来。才要训斥几句,但见女婿已是满脸愧色,心想:人要脸树要皮,且饶过他这次。于是吩咐下人,把一家四口送到后院,我母亲出嫁前住过的屋子里,安顿了下来。
我姥姥心疼我母亲,就和姥爷商量:“事到如今,女儿的那个家是不能回了,不如就让他们一家暂且住在这里吧?女婿在我们眼前,吃穿用度都靠我们,想必也不敢太过放肆,说不定能知错改过,走回正道呢。”我姥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应允了下来。
晚上,我母亲把姥姥姥爷的打算,告诉了我父亲。说:“孩他爹,让你住到丈人门上,受委屈了。”这不亚于打我父亲的脸。我父亲羞愧难当,连连摇头“是我没担起男人的分内事,护你和俩孩子周全。还得多谢岳父大人收留,让咱们有个住所,有衣穿,有饭吃。”看着眼前的娇妻幼子,我父亲才切实感受到自己过去的荒唐。于是痛下决心,做了一个回头的浪子。我父亲本就不是个庸常之人,以前只是精力没用在正道上。现在在我姥爷的资助和监督下,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来证明自己。幸亏,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父亲很快挣回了足够的银两,购置了房屋和田地。另外,在靠近即青大道的另一边,重新置建了一处院落,把我母亲和大哥二哥从姥爷家接了出来。一家人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家园,日子越过越顺心。我和我的四弟也相继出生,慢慢长大。再往后,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房子也越盖越多,家底也越发丰厚。父亲亲自请了风水先生,选址盖了一处院落,人称“江家大院。我母亲也成了真正的当家主母。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姥爷家的境况竟大不如以前了。我的舅舅们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姥爷操持着,他们在家业上都不太上心。虽都已成家,业却不曾立起。更为不堪的他们竟重操我父亲的旧业,进入了恶性循环,诺大的家业岌岌可危,有时竟靠卖地来维持生计。我姥爷虽动用了家法,却为时已晚,舅舅们依旧我行我素,不知悔改。我母亲为给娘家保住家产,就找我姥姥商量:“娘,既然要卖地,就卖给我们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卖给自己闺女总比卖给别人好。”于是,舅舅们不断地卖,我们家不断地买,到最后即青官道两旁千亩良田,若干间屋舍,都姓了江。再后来我四弟江铭在即青大道两旁盖了若干间商铺,租赁给来往的客商做店铺,收入颇丰,四弟一跃成为仲村首富。此时,我们老江家的日子正如“烈火烹油”,越过越红火。
我父亲经常提醒我们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姥姥姥爷对我们来说是雪中送炭,我们就得保你姥爷姥姥和舅舅们衣食无忧,吃水不忘挖井人,这些做人的道理,你们一定得记牢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姨母也出嫁了。她嫁到了离仲村二三十里地的刘家营村,我的姨父名叫刘允旺,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刘家营当时是个穷乡僻壤,村民都很穷,我姨母家也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我姥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厚一个薄一个。”于是派人把我姨母一家也接了过来。开始也住在姥姥家,我姨母未出嫁以前的屋子里。我姨夫专心农事,其它的一概不问,他的目标就是买地买地再买地。逐渐置下了数量可观的田地。后来干脆入了仲村籍,成了仲村的大地主。
我姨母一家到来后,这个大家庭更热闹了。光同辈的表兄弟就近二十人,我姥爷另辟出一院子做学馆,请了资深的私塾先生教我们读书识礼,聘了有功夫的武师教我们骑射武术。附近穷人家的孩子也可以免费入学。学馆在我们家代代相传,从这里走出的后代中也人才辈出。这其中我四弟的次子江恭先最为出类拔萃。他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字,是村中长辈誊写宗谱的不二人选。他学业优等,考入国子监就读,应京兆试,考取举人,兼善骑射,是“文可发玉,武能挥戟”的家国栋梁。
我们江家和刘家的崛起,都始自胡家。我们两家和胡家世代为亲,永世交好。我们之间是一笔亲情帐,所以人称“江刘胡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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