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高考结束。我不出意外地考出正常的分数,成为全班志愿填得最少的学生,反正那两个学校,我总能进一个。只需要在家等着录取通知书即可。
整个暑假,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我变成了这样,即使我再怎么努力,我的安全感都无法被填满。安全感,到底什么是安全感,不是情感鸡汤里那个频频出现的词汇,不是虚幻的“如果他爱你他就要给你充足的安全感”,我开始无比厌恶这个词汇。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是那些文章里患得患失的可怜女人,是那些永远在等待一个意中人是盖世英雄的傻姑娘。但是我真的只是想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我想知道我是被爱着的。我把我的心都剖出来捧到他面前了,可他看都不看一眼,就算看,也就只是那么匆匆一眼。
可我,根本就无法只满足于这一眼。
他凭什么不接受我的爱,他凭什么不把自己的全部都回赠给我,这不就是爱吗?
爱,不就应该是两个人相互付出吗?
可是我很认真地这样做了,为什么我还是失败了。
那到底,什么是爱呢。
后来我觉得不是他的错了,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一个罪人。
我痛苦异常,我反复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不配得到爱的罪人。
可是我的罪在哪里,我犯了什么罪,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罪人?
哦——我想起来了,我所有的罪都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女孩子,这就是我的罪,这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一直告诉我的我的原罪:
“你要是一个儿子该多好啊,妈妈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于是在漫长的假期里,我成功将我的悲伤,转换成了憎恨。
我无比憎恨我的母亲。
是她让我觉得,我是一个不配得到爱的罪人。
这个女人,从小到大只会抱着我哭诉我父亲的无能她的无能我奶奶的恶毒命运的不公社会的黑暗金钱的难赚,她生不出儿子我就要很厉害假装我将来有一天能变成我父亲梦中的儿子,他们都很无能,只有我有能,好像我与生俱来就肩负着一个使命: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小时候我还问她还劝说她为什么不离婚快去离婚,后来我再也不说这句话了。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离婚。
她不离婚的理由就更加高尚了,她说那都是都是为了我。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这怎么就为了我。
她不离婚,她就还有更多的苦更多的委屈等着她,等这些来了,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这些苦水统统都倒在我的心里我的脑子里我的身体里,最后她只需要吸吸鼻子,抹一把鼻涕眼泪,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
“你要好好努力,证明给你爸爸看,女儿也可以和儿子一样厉害。”
她舒服了,却没有注意到眼前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有一片黑色的沼泽,里面有一棵树扭曲狰狞地悄悄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挡住下面所有的花花草草的阳光,强势而野蛮。
于是我一直到月经初潮前都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雌性。只是少一根东西和需要去女厕如厕而已。不需要情情爱爱不需要粉红不需要芭比不需要裙子不需要在意自己的外表。
直到六年级暑假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内裤上淌下了人生中第一滴血,直到初中以后第一个异性说“你好白啊,还不长痘,你真好看。”
洗完澡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婴儿肥的雪白躯体,问自己,我好看吗?
好像是挺好看的。
沼泽底下的花,开始摇曳着想要努力生长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头顶的大树有多么茂盛。
伴随着青春期的荷尔蒙催化,我开始暗暗地生出一种隐性的叛逆,一种住校之后远离家庭支配自己生活的叛逆,也许,是从第一本言情小说支配了我整个晚自习的时间开始。
我刻意抹去自己对性别的意识这么多年,努力地想要成为另一个和自己完全对立的模样,可最后还是和一帮小姑娘陷入了言情小说中织造的美好爱情梦幻王国的虚幻里。
真甜啊。
这样的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像一阵风,吹动笼罩着沼泽的那颗大树,企图让一些阳光逃过一劫,散落下去,恩惠底下的花花草草,让它们有那么点机会生长。
初三毕业那一年,我第一次了解到重男轻女这个词汇真正的含义,明白了什么叫做女权,更知道了一个重要的事情
原来,我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受害者之一。
我母亲就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受害者。或许她知道,但也装作不知道,因为像她一样年纪的女性大部分都是受害者,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受害者,那又能怎样。
但我却觉得,我就是要怎样。
从主宰自己的人生开始。
我和自己说,千万不要成为一个和母亲一样人。一个懦弱的怨妇。对了,我也不要成为一个普通又庸俗的人,我要活成我自己,一个只是我自己,一个最特别的自己。
于是我延续了初中那股隐性的叛逆,并且更加地变本加厉。
一上高中便认识了查查,成为我读书时期最好的闺蜜。查查是个绝对的酷姐们。
查查16岁,查查已经谈过七个男朋友了,这个记录还将继续增长下去,我问她为什么谈了这么多啊,她翘着二郎腿,扁着嘴,看着天花板说
“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甩掉咯。”咯字要拖长音,以示心中的不屑。
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说要一起做全天下最没心没肺的两个人。
我们俩实在太相像了,家庭是所有痛苦的来源,讨厌循规蹈矩讨厌死读书讨厌学习,鄙视一切的规章和秩序,想法设防地在这其中逃避我们这个年纪应该面对的一切问题。只不过我还仅存着一些对美好爱情的渴望而她觉得爱情就是个屁。
我们数学课假装去厕所然后去小卖部吃泡面,体育课假装去校医室然后去天台抽烟,晚自习装不舒服然后翻墙出学校,出学校要去哪里?
酒吧。
一个年轻人逃避现实世界最好不过的地方。劣质的酒精晃眼的灯光刺鼻的烟雾弥漫摇晃震荡你整个人的动次打次,催着年轻人在这里释放白日压抑的全部自己,年轻人在这里骂爹骂娘骂全世界,年轻人在这里忘记自己是个学生是个员工有些人忘记自己已经为人父母,但所有的年轻人在这里都能忘了自己是个人,我们不过是一群动物,一群野兽,是一个脱离于现实世界脱离于地球脱离于所有人类的一个独立的最酷最牛×的群体,除了这个酒吧里的,酒吧以外的人都是傻×。
昏暗的灯光里,查查和一个二十分钟前认识的男人躲在酒吧的角落里激吻,我拨开企图搭在我肩膀上男人的手,端着酒杯朝吧台走去,我坐在高椅上,和吧台后的海叔大眼瞪小眼。
海叔,一个成熟又叛逆的成年人,这个酒吧的主人。
他是我见过最像成年人的孩子,最像孩子的成年人,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条道,叛逆才是最后的道,规章都是一样的死板,自我才能活成独立的不同。
海叔问我想喝点什么,我和海叔说想喝一杯海叔。
海叔把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酒用最做作的姿态倒进一个杯子里,他说那叫调酒。
褐色的酒在灯光下流动,小抿一口,辛辣又苦涩,但是却带着回甘,的确很海叔。
海叔快三十了,为了逃脱父母的控制,大学毕业后一个人逃到南粤的这个小县城,用一口标准流利的北方普通话征服了当地一群满嘴港普的人,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电台主持人。
攒下来的钱,开了这个不大的酒吧,酒吧没有名字。不过无所谓,这个山卡拉县城只有两家酒吧,一家酒吧很大,有两层,里面有一百块一杯的鸡尾酒还有穿的很少在钢管上跳舞的姐姐,海叔的酒吧很小,在地下室,里面只有海叔和一群穿着发黄校服穷开心的坏学生,还有满地都是的几块钱一瓶的老珠江。人们要呼朋唤友来喝酒,只要告诉他们
“小酒吧开好台,速来。”
我和海叔说我很烦,海叔问我在烦什么,我和海叔说我就是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所以很烦,海叔竟然说了一句一点都不海叔的一句话
“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回去读书。”
我很震惊,读书这两个字竟然从海叔的口中跳出。这个我一直在逃避的问题竟然在我好不容易逃避之后得意忘形的时候猛地从天而降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回应,付了钱,摆了摆手,匆匆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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