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子骨瘦弱了些,也不高,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她坐在中华民国西北方一户农家的炕上,拘谨而谨慎。自她记事起,她就时时小心处处在意,生怕讨了他人嫌弃。
她本不是这村野山乡人氏,在此之前,她一直生长在城市。可是,她不知谁生了她,又为何要遗弃她,反正,她记得的,就是她像一件物品一样几易其主。不管在哪家,她都尽量乖,不声不响,吃得少而干得多,看人脸色行事,就怕招人厌恶。
可是,不管她多么努力,她仍然一次又一次被卖掉。所经历的这些人家,对她不够好,但是足够差,曾经有一家人,从不让她上炕,睡觉时就窝在地上的一堆柴火里。
这一次,她被卖到这偏远乡村。
这一年,她十六岁。
二
他,生长在中华民国西北方一个乡村,自从他父辈开始就生活在这里。他是家中老大,父母双全,下面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家穷,是他找媳妇的一大障碍,这一年,他十九岁,依然是光棍一条。
穷,并不代表他们一家窝囊。他们家的人,岂止不窝囊,还很强悍,称霸一方,但是,并不恃强凌弱,反而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从外面回来,看到一个慌张的身影,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揪住了那人。一张熟悉的面孔,胳膊下夹着两只鸡。
偷鸡摸狗的事你也干。
我……
谁家的,送回去!
那人迟疑。
他佯装解下腰间的皮带。有人吃过他的皮带,皮开肉绽。
我送!我送!
那人一溜烟跑了。
那鸡一定不是他家的,别人家的鸡关在鸡窝里也会丢,他家的鸡蹲在院墙上也一只不会少。
三
你十六了,该寻个婆家了。
她愕然,随即又镇定了下来。亲生闺女在这个年纪也该出嫁了,何况是她。
她惴惴不安,不知是要入狼窝,还是进虎穴。
这家人待她不算坏,一对夫妇,膝下没有子女,将她买回,是为了年老后有人照应。可为何不买个男孩?许是太贵或者干脆就没人卖。
你想寻个甚人家?
我?
她能有什么想法,她从来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她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是鱼肉,人人都是刀俎。
想嫁个俊的?家境好的?
她没有那些奢望。
只要把我当人就行。
四
甚?瞎子?不行,不行!我宁可打光棍!
媒人坐在炕沿上,他把这句话扔给她,他有些生气。
我就算穷,也不能要个瞎女人哇。
他只是穷,别的都还好,颀长的身材,模样也周正,侠肝义胆,脾气火暴了些,可从不伤害无辜。
媒人铁青着脸走了。
你说说你,这是第几回了?你挑三拣四,以后看谁还给你管媒,眼看要打光棍了。
母亲坐在凳子上,一边拉风箱,一边抹眼泪。
狗日的。
父亲在脚上磕了磕旱烟袋,烟灰扑簌簌落在地上。
五
直到他见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
这女子来历不明,不知道究竟是个甚人,我说你应该想清楚。
英雄不问出处。
这女子又瘦又小,身子太弱,生养怕是问题,也恐怕不会长命。
身体可以调养。
这家人厉害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三句话不对割人鼻子,你不怕?
据说他家从不伤害无辜。
这家人穷得叮当响,你去了喝西北风?
把我当人就行。
两情相悦,洞房花烛。
六
她真正的人生,从十六岁开始。粗茶淡饭、辛苦劳作,但她容光焕发,身子骨一日比一日结实。
他的火暴脾气,是对外的,对不平之事、对不义之人,对她,一生没有过脾气。
她为他生养了三儿两女。
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然后又改革开放了,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他买了一只奶山羊,每日挤奶给她喝。她身体不好,他给她补。这一挤,就挤了三十年,直到他死。
七
他病了,那一年,他八十岁。
他自知时日不多,就强打精神,将家里的羊都卖了。他不在了,羊就不要养了,他不能让她太累。
羊卖了一万七千元,这个钱,他有打算。
这一辈子,他要护她周全,可是,他要先走了,留下她,怎么办?
他把这一万七千元塞进小女儿的手里。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的妈妈,没人管,就用这些钱。
八
他死后,她的儿女们争相要接走她。
我不去,我就在家。死鬼说不定会回来看我。
昨晚梦见他了,我说你说话不算话,走那么早,丢下我一个人。
昨天半夜,门突然开了,我说,死鬼,你终究回来看我了。
后来,她也病了,和他一样的病。
妈,我回来接你了,和我一起住吧。
不去不去。
妈,我大哥家不去,去我家哇,我做饭好吃。
不去。
妈,大哥二哥家你都不去,来我家哇。
不。
妈,大哥二哥三哥家你都不去,你和我住哇。
她哭了。
我哪也不去,我就坐在炕头上,能望见死鬼的坟,也能望见你姐的坟。灰女子,早早就不活了,多少年了,我和你们的父亲坐在炕头上,望你姐的坟,一望一天。
他死后的五年,她也死了,死在自家炕头上,能望见他、也能望见他们大女儿坟的自己的炕头上。
那一年,她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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