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来电说,昨天,磊行死了。我惊诧,一阵茫然。
上一次见磊行是在春节前的一个傍晚。他打来电话说一起来喝点小老酒。那是在定海东大街的重庆小火锅店里,他正与一姓管的朋友喝着,桌上是一盆辣椒干牛肉,一盆清蒸梅童鱼,一只肚丝。他知道我爱喝汤,又叫老板敦了一碗夹皮蛋汤。
磊行爱喝碑酒,一如我喝茶,一会儿功夫几瓶不见。与他聊天,虽有变异,但大方向不变,几大主题依然是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以及人性和死后有没有灵魂之类。也会关注一下台湾与美国,议论议论中国的几个领袖、或者是内贾德哈马斯。我们总是把话题放在心灵与世界二个极点上,婚姻家庭往往一晃而过,也很少谈及近在咫尺的舟山社会现状与自己的谋生职业,以为身边那些伸手可及的事,皆是杂碎烦事,很干扰我们的大话题。于是,每次把话题放大到宇宙、星空、黑洞上去,然后得出结论,从宇宙看人生,人生无意义。
然后一阵唏嘘,我就说生就是死的准备。说从低处看,人太多;从高处看,人太小,渺小到生死都可以忽略。他说这些问题太哲学了。然后我叫他谈谈中国足球,我知道他能说出英甲意甲什么甲的所有球队和球星,我的许多足球知识都是从他那里似懂非懂听来的。
有一天,我又问足球。他说他不知道中国足球。反问我中国有足球吗?我说没有就算了。沉默了一会,他说到隔壁丽音OK厅唱歌去。
他总是站着唱的,动情时手微微摆动,听磊行的歌,如我在场,他一定会唱俄罗斯歌。灯光、山楂树、伏尔加船夫曲……歌声在我看来,舟山无人能与他匹敌。他的声音属于高音与中音之间的很有磁力的一种。他站着唱,动情时手微微摆动,状如舞台上的美声歌手。听过他歌的朋友说,绝对原版。
我是天生不会唱的人,朦胧的黑暗中以听为主。只是在他一再催促时硬着头皮吼几声,选一些连自己都第一次听说的摇滚歌,以自说自话自定音调的声音,借此逃开人们熟悉的歌曲。朋友说我的声音比狗叫难听。我说好听不是摇滚的特色,呐喊才是生命的本色,狗叫也是本色之声,摇滚就是本色之唱。并制造出一些道理来:每一个人都有生命特性,因此你只要把这特性通过自己的声音毫无遮拦的发挥出来,哪怕破坏性的创唱出来,都能唱出摇滚。摇滚没有天才,也不需要练习。磊行很赞赏我制造的这个观点,说我懂摇滚的真谛。听了一阵受用。他就替我选上假行僧、花房姑娘、无情的情书等一批摇滚或准摇滚。我也不推却。
兴致所至,磊行就在OK厅来几下舞蹈动作。这个舟山国标舞蹈总教头,其动作英姿不减当年。我是20多年前去青少年宫向他学舞蹈时交结他的。八十年代中期,人们经历喇叭裤、校园歌曲后,舞风开始盛行。他夺得省体育舞蹈第一名还是第二名回来后,自己办体育舞蹈班,与群艺馆另一舞蹈林老师同时开舟山舞风之先气。因为磊行姓郑,属于民营办班,而群艺馆属官方,我就称为郑氏派和官方派,舟山所有会跳国标舞或舞厅舞的人都是这两大流派的门徒或门徒的门徒。有一次,我说你对改革开放有贡献。他回答说,有多少人因舞勾搭成奸,妻离子散呀,这就是贡献。
如同发明清墩,舟山人在娱乐制造上很有天赋,舞蹈方面也颇有建树,著名的五步舞,就为舟山独创。当然,磊氏派是不宵于教这种昏天黑地贴脸贴肚皮的摇摆舞。我猜想,五步舞大抵为官方派所创。
我说你的生日什么时候。他说,母亲死了,还有生日么?我一直念叨着他的第一任女友,我也是认识磊行时同一时间认识她的。那时节她是磊行的教练舞伴,属于助教的一种。十七八岁的样子,文静得孱弱,美得软柔。多年伴随在磊行身边。又许多年后,我几次提起这小娘,不禁为不能成方圆扼腕痛惜。磊行也一直夸她是个好小娘。说错全在他自己。我常说他你丢掉了一个无价之宝,丢掉了生命的一半。
也许他从那时起,死神开始招唤了。
磊行是很爱面子很倔犟的人,人生的路常因此而岔开。因一句话而沉默一生,或者因一个人而改变生命方向,是磊行的个性。不要说磊行的生命搁在了天堂,在时间的河流中,我们也不是这样么,一次偶遇,一次交流,甚至一个想法,稍有改变,人生就大为不同。
磊行的母亲两年前先他而去了。老母亲躺在床上好多年,在磊行的生活遭到重创的时候,照顾好母亲就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的原因。他对我说,他是为母亲而活着,母亲一走他就无所谓了,家庭没有了,来到世上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死亡之路就义务反顾。
于是他消堕下去,折磨自己。我生日的一天,他来玩。我说你什么时候生日,到时我们也来祝贺一下。他说,母亲死了,我还有生日么?
我听了深为动容,一声叹息。他说再活也是多余,就让草一样自生自灭吧。我说与你的想法一样,我只是比你多了老小的牵挂,任务没完成,自杀没勇气,只有无奈和苟且。当时我们好象是触及了人生终极命题,竟没想到他来践行。
就这样,酒馆成了他泄闷的渠道,烟也拼命地抽就这样,酒馆成了他泄闷的渠道,烟也拼命地抽。有钱就请朋友去馆子。每次喝酒,你如陪他,会永远与你喝下去。有时呆在家里一二个月不出门,不向朋友借什么,也拒绝关心。在他眼里,任何有伤他自尊的做法,他都会弃决。我想,这也许深深植根于当年他与女友分手的伤痛。
春节,他应该是病了,可我一直不知道。生活再忙,春节也应该是与朋友相聚的日子,可我却与家人去了南方,而后又去了西方。回家后以为他还会再次打电话约我。胖子后来告诉我,磊行病了。本想约胖子去看看他。可胖子说,现在他拒绝任何人探望。有个朋友去医院看他,他真很生气。
打了几次电话,他没接。没想到,一下子他就别了,那次重庆小火锅的相见竟成了最后一面。
于是,总觉得他还在海山路报社宿舍的家里上网,或者是去上海什么地方某大宾馆谋了好职业,做了总经理助理什么的。总会想到隔一段时间他还会打电话过来,说有没有好茶,上山来聊天。或者像以前一样,买一腿前夹心鹅肉来与我喝酒。现在想想自己歌不会唱,酒不会喝,饭馆的饭也很懒得吃,再加上杂事万千,爱好投入太深,竟很少主动打电话找他相约,很是怅然与愧疚。一想起来觉得欠了他很多。
我想,磊行是故意折磨自己成病的,这实际上比自杀要有更大的勇气,他是想让自己早点灭亡,不想再看这个世界。磊行去世后,留下遗嘱,拒绝看望,拒绝追悼,拒绝花圈。
于是我想,如果有我们有哀伤,哀伤的不是他的离去,是我们自己。因为,一个朋友的消失,就是你自己一部分的消失。不要以为我们还活着,那活着的部分,实际上正是被磊行所丢弃的。这是我们所欠的,是我们的失败。
磊行离开了这个不适于他生存的世界,他一点不留恋,而且最终拒绝了我们,独行于天上。我想,磊行在另一个世界不是没有朋友,那就是他的母亲。这令他去世前有了满足,有了笑意,足够令他在天上行走得快乐。
也正如苏格拉底赴死前所说,你们活着,我去死,哪个更好,唯有神知道了。下一次见磊行,应该是在天上吧。
后记:磊行去世于2008年5月27日。本文写于他去世后次日,当时即想贴到博上。他生前好友冰马知道我在写文纪念,说磊行的本愿是让世人彻底忘记,最好让他走得安静,叫我不要写了。现在,想必他已经到了天上母亲那里,在天上两个月来也安顿停当,不会再看人间一眼,更不会看到这篇文章,逐呈现于此,如有不安,在此叩首。(石声博客 2008-07-21 09:12:00 )
又注:昨晚朋友群里谈了一晚上磊行,回忆生前点滴,为他的离去扼腕痛惜,故将本怀念之文传上简书 2018-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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