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布的皱纹,几近花白的头发,这是坐下来,近距离观察才注意到的。
第一眼看到叶中央,只是觉得这位老人长得真黑。不过呢,黑得质朴、黑得坦诚、黑得亲切。一望而知,是那种心里有许多话,也有表达的欲望,但更多的时候,宁愿在一旁默然无声的老人。
相对而言,儿子叶静虎要活泛很多,开朗幽默,有自己个性,语言组织能力强。不说话时,紧闭的嘴唇和锐利的目光,同时透出一种坚毅的信号。
采访便是在位于镇海庄市某花园小区的叶静虎家进行的。想约见老人并不容易,主要是他退休后住在岱山,这次是为了参加宁波市道德模范提名奖的颁奖才来的。
“鲁滨逊”式的海岛生活有多苦
这是一个关于坚守的故事。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浙东海域上,矗立着12座灯塔,它们见证了叶家五代人现实版的“百年孤独”。叶中央的爷爷叶来荣、父亲叶来岳、叶中央自己,还有儿子叶静虎以及孙子叶超群,一家五代人相继登上一座座岛山,夜枕波涛,守望百年,只为给大海点灯,为生命引航。
采访当天,叶中央还去医院做了一次体检,结果显示:肺气肿仍然比较严重,其他都还好,2003年做的腰椎手术至今有效。
肺气肿跟长期在岛上湿气浓重的环境里生活以及早年用吸烟方式排解寂寞与伤痛有关。腰椎不好,除了受湿气影响,主要是长期艰苦的岛上劳作造成。叶静虎的腰也不好,去年2月动手术,腰椎这里打了12颗钢钉。
“鲁滨逊”式的海岛生活究竟有多苦?
灯塔一般建在险峻的孤岛上,远离大陆,周边暗礁丛生。早上醒来,迎着晨曦,像打扫自家庭院一样,先得把小岛路上的落叶、尘土扫一遍。每天都会有一些常规项目,必须去做:擦洗透镜,最基本的里面的玻璃总要擦一下,透镜蒙尘,灯塔的光就射不远,指引航向的作用就会打折扣;每隔一小时为旋转的灯器上发条,使塔灯保持正常的旋转频率。此外,还有发电机的维修保养、电池电压测量、灯具保养、定时巡查、为塔身打漆等工作。早年的灯塔工,泥水匠、木匠、漆匠、维修工,甚至厨师的活,都得自己干。
一天忙碌下来,夜幕升起,海风萧萧,茕茕孑立的守塔人与灯塔形影相吊,是心头最空落的时候。为了充实大家的夜生活,叶中央招集几个人一起研究修理内燃机,把所有零件都拆开来,摊在地上,再一一组装起来。
早年,岛上没有通讯设备,没有娱乐,只有一台收音机,但也被严格保管起来,只能用于听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岛上没有淡水,吃的用的全靠雨天积蓄的雨水,要喝上干净的淡水都是奢侈的事。一切物质包括粮食蔬菜全靠半月一次的补给船送来。每次补给船来,生活物质等得自己搬到岛上自不必说,还有发电需要的柴油来了,也得由灯塔工自己用肩膀挑上去,1吨柴油,四五百米陡峭山路,三四人得挑一天才能卸完……
那时候也没有冰箱,补给船刚来的那几天,吃得还好,有些蔬菜不吃掉也保存不了,马上会烂掉,但后面的日子就难过了。遇到台风天,补给船过不来,断粮断菜就成了常有的事。有一次,岛上只剩下一只冬瓜,他们把冬瓜切成三分,每天只吃一点点,5个男人硬是吃了7天才吃完。接着,他们又喝了7天酱油汤。
在岛上,最难熬的是无边的孤独与寂寞,有时看到远处有船经过,会没来由地尽力喊几声,挥一挥手,如果能听到对方的汽笛回应,可比现在抢到大红包都高兴。在岛上,最怕的是生病,小病小灾能忍住,熬一熬就过去了,得了急病重病或者小病耽误成了大病,可就麻烦了。叶中央一身的伤病,就是那样落下的。他守岛41年,唯有1967年那次,突发高烧,以为熬得过去,结果连烧了三天,人都昏过去了。那次,他们发出了唯一的一次紧急求救信号:在岛上点起了三堆篝火!
今年是叶家守塔的第137年
正在我们说话的当儿,驻守七里屿灯塔的叶超群也回来了,他是辗转了三个小时才从工作地点回到家里的,但已经比他爷爷那会儿进步了不知多少。早年,从家里到他爷爷所在的鱼腥脑岛、白节山岛,从得到准信儿要来,到真正踏足岛上,一切顺利也得三天左右,等船的时间就得一天。
岛上生活条件也不知好了多少,不仅有了冰箱,也有了空调、电脑、网络。实际上,自从有了电话、电视机,情况就改善很多了。也不再需要人工为灯器上发条,已经有了电动旋转机。不过,孤独和寂寞是依旧的,尤其是看到微信朋友圈里同学好友又去哪里吃了顿大餐、自驾去了哪儿玩,所以叶超群干脆把朋友圈都屏蔽了,给自己取了个微信名:独自出走。
今年是叶超群登上七里屿岛的第5个年头,也是他们家成为灯塔工第134年。134年前,即1883年,白节山灯塔建成,当渔民叶来荣离开渔船,登上白节山,他不会想到,他的后辈为守护灯塔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在叶超群的成长岁月里,家人也从未告诉他自己这个家族的悲凉家事。他是参加工作以后,从工友们的闲聊中拼凑出那两起事件的——
叶超群的曾祖父叶阿岳是台风天为转移补给船出事的。当时,补给船拴在鱼腥脑岛的东南侧,没想到拂晓时分,台风骤然而至,小船随时有被打翻的危险。叶阿岳帮助船老大,想把船转移到小岛西北角的背风处。正一点点往那边移呢,一个巨浪扑来,打翻了小船,叶阿岳被卷入了大海。船老大抱住了礁石,叶阿岳想抱却没抱住,被又一个巨浪直接打闷到了水底。在嵊泗以水性好出名的叶阿岳,这次再也没有浮上水面。那是1944年,那年叶中央5岁,他和妈妈站在半山腰于晨曦微光中目睹了父亲的挣扎、沉没……听着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叶中央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说,从那一天起,他记住了海岛上发生的所有的事。
“处境岑寂,与世隔绝,一灯孤悬,四周幽暗,海风挟势以狂吼,怒潮排空而袭击,时有船只覆没之惨,常闻舟子呼援之声……”《中国沿海灯塔志》里描画的险恶情景,真实而残酷。叶超群的奶奶戴腰琴和小姑姑叶红就是被大海吞噬的。1971年春节前夕,得知丈夫叶中央为了让同事下岛过年,又将独自驻守孤岛,戴腰琴捎信过去,准备带着两个女儿上岛去看他。得到妻女要登岛的消息,叶中央高兴得蹦起来,兴冲冲洗了被单晒干,还对着镜子自己剪了头发。他每天无数次爬上高高的灯塔向来船的方向眺望,终于在腊月十七那天,看到一条小船靠了岸,但上岸的只有一个湿漉漉的大女儿。船长老吴说:来岛途中,突起风浪,母女三人乘坐的船翻了,5人遇难。打捞上来时,腰琴怀里还死死抱着你的小女儿。
寂寞“灯人”的红袖喜事
海浪卷走了叶家三条人命。大海,你这是瞎了眼吗?你兴风作浪,不辨善恶,究竟为的哪般?当时,领导已经决定为叶中央安排陆上的工作,但抽了3个月闷烟之后,叶中央只提了一个要求:给他换一座灯塔,回他爷爷值守的白节山灯塔。他要让大海睁大眼睛,要让灯塔之光射得更远更广,要让海浪中的悲剧不再重演,也要想明白一些问题。从此,他变得更加沉默,不仅自己更加勤快地守护灯塔,更加卖力地救助周边遇险的船只,儿子大了,他让儿子也上灯塔来;孙子大了,他又让孙子到灯塔去。
叶静虎刚开始对父亲的要求是想不通的,那份工作的苦和累自不必说,那时他已经在开拖拉机,月入上百元,而灯塔工的月工资只有24元。而且上了岛,接触不了什么人,找女朋友都会成问题的。但他最后还是用行动认同了父亲的想法:总得有人守灯塔,我们熟悉灯塔工作的人不去,说不过去。
叶静虎是幸运的,他的担忧没有成为现实,很快,他就被安排与一位嵊泗岛上的大户人家女儿金凤蓉相亲。第一眼,叶静虎就看上了对方,不过,金凤蓉可是在后来的几次接触以及书信往来中,才慢慢被叶静虎的真诚、善良和小幽默所打动。那年生日,金凤蓉生平第一次收到心上人的礼物,那是一枚孔雀开屏的胸针,上面镶嵌着三十二颗水晶。这可是叶静虎在镇海街头左挑右选,花了近一个月工资18块钱才买下的。不过他赚到了,金凤蓉不仅漂亮,更是一位贤妻良母,相识相知相爱35年来,虽然陪伴的时间不多,但她充分理解这个家族所受的苦难,充分理解丈夫这份工作的不易。去年2月1日,因长年岛上劳作和湿气影响,叶静虎的腰椎彻底挎了,动了8小时手术。看着术后脸如白纸、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的叶静虎,金凤蓉揪心疼痛,泪流不止。
工作中,尤其碰到险恶天气,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人在灯亮。因此,叶静虎取的微信名是:灯人。而金凤蓉为自己取的微信名是:一生爱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