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雪之叙事

作者: 沙漠孤月 | 来源:发表于2021-01-02 09:4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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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粗糙的男人,对生活和时间都宽容,对时令的变化也不太敏感。当然,这是意识上的。身体上还是有反应的,就是在季节变幻时段,会偶发感冒。这也是在提醒我,季节变了。这似乎证明是我对季节的更替并不在意。不过是日复一日,日出日落而已。所以,总觉得今天的我,还是昨天的我,没有丝毫的变化。然而,倘若认真思考起来,问题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这也说明,我对于时间的理解并不深刻具体,总是混淆“日”的概念,缺乏更为精密和苛刻的时间意识。于是,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浑浑噩噩,虚掷时光,诚如孔子所言:“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似乎是男人的通病,对于时间的流逝总是漫不经心,仿佛在林荫之间散步,总是把小径吹过的风当作昨天遇到的那阵,没有意识到,它是一张陌生的新面孔。这一点上,男人不若女人。女人总是计较一个个“日子”,也会每天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审慎查看每一条皱纹,每一根发丝,每一条眉毛,是否与昨日有所区别。这种细致入微,一丝不苟的甄别能力,也只有女人具备。所以说,男人按照“年”计算生命,而女人则是按照“天”来计算。这种三百六十五天之间的时间跨度,既表达了男人不吝时光的豁达大度,也隐约透露出女人忐忑忧郁的生命态度。

      譬如,今天是“冬至”,我并不知晓。晚上大约十六时左右,朋友来电话,邀我去吃饺子、饮酒,不免诧异。放下电话,看看日历,才知道已然“冬至”。按照东北习俗,“冬至”是要吃饺子的。北方一直流传着“冬至饺子夏至面”的说法,据说,这个“饺子”和汉代的医圣张仲景有关系,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多年的历史。饺子原名“娇耳”,东汉末年,风雪交加,张仲景见很多穷苦百姓忍饥受寒,耳朵都冻烂了,于是发明了“祛寒娇耳汤”,于是,饺子就诞生了。而且,一个节气,也是大自然在时间表盘上循环往复的一个刻度,记录了生命世界的一段进程。中国古人对于“冬至”历来很看重,称之为“亚岁”,视为一个计算生命的重要节点。

        我忧郁地望望窗外,为一个孤独无雪的“冬至”感到惋惜。不过,杜甫的《小至》诗云:“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再参考一下诗人雪莱的那个著名而美好的联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由是观之,朋友之邀可谓是师出有名,我只能欣然赴约,而且一夜酩酊。

      二

      其实,我真正关注的,倒不是大自然轮转到了什么节气。从情感上说,我关心冬天,在于关心雪。

      在我看来,一个没有雪的冬季,如同没有鸟鸣的森林,没有波浪的海洋,没有落日的黄昏,呈现的只是生命的干涸和孤寂,甚至,是一种毫无知觉的死寂。换而言之,雪,不是冬季的背景,而是它的灵魂。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居易《问刘十九》中的两句诗。这位一千多年前的诗人,于暮色雪意渐浓中,思念朋友过来浅酌一杯,可谓颇有生活情调了。然而,今年“冬至”,没有落雪霏霏,只有枯燥的寒冷,这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人记忆中的“冬至”大相径庭。所以,在这个无雪的冬季,在热气腾腾的“饺子宴”上,我与朋友们只能望着窗外暮色中空旷的街市,醉眼惺忪地回忆雪落纷纷的童年、少年,讲述自己和雪的快乐抑或痛苦的故事。我们相互注视,寻觅对方眸子深处飘飞的雪花,然后高擎杯觥,一饮而尽。

      南方的雪,大凡比较轻盈。譬如,苏轼《少年游润州作》说:“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为人们展示了江南镇江雪落如花的飘逸。韩愈《春雪》更是巧妙,“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则生动描绘出江南浅雪的俏皮可爱。

      及至越过长江,雪的情状便有所不同。老舍先生有一篇著名的优美散文《济南的冬天》,写了济南冬天薄薄的雪,给人带来一种细腻的贞静之美。如果说,老舍先生笔下的雪是一种温婉精致的静美,透露出一股婉约的女人气质,那么,李白《北风行》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的诗句,就是一种大气磅礴的壮美,挥洒着男人雄浑的气宇。

      我出生和成长在东北,对于雪,自然有种特殊的感情。应该说,漫天大雪是北方的地域性格。无论朔风横吹,大雪如烟,还是莽莽雪原,山舞银蛇,动静之间都洋溢着粗犷、雄壮、凛冽的浩然之气,处处展示生命的顽强和坚韧。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作为知识青年,我曾下乡到农村两年。那时只有十六七岁,血气方刚,无所畏惧。冬季的晚上,大雪封门,男青年们百无聊赖,便常常突发异想,搞些恶作剧来消磨时间。譬如打赌,谁有胆量喝一碗酱油,就请喝一顿酒等等。其中有一项是穿着背心裤衩,围绕青年点大院落跑一圈,我就曾尝试过。跳跃在在半尺深的雪地里,一路跑回来,居然没有丝毫的寒意,倒是觉得爽快无比。当然,第二天,我的豪迈之举也被驻点老贫农严厉批评,之后严厉禁止。

      不知为什么,我就喜欢在冬季的北风烟雪中行走。迎着强劲的风,任由雪粒有力地砸在脸上,一边大口呼吸冷冽的空气,一边享受略带痛感的磨砺。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为生命和人生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和自信。

      或许,雪是我的朋友,患难之交吧。

      三

      我对于雪的这种喜爱之情,是不是源于遗传,自然无从探究考察。因为,我们无法得到相关的数据,来作为一种认定的科学依据。但是,我与雪之间某种缘分,却是确定无疑的。

      还是在这次“饺子宴”上,虽然窗外无雪,但酒桌上却飘雪霏霏。几个朋友谈笑风生,谈论儿时玩雪的故事。譬如堆雪人、滑冰车、打雪仗等等,把我们带回到雪花纷飞、欢声笑语的少年时代。我同他们一样,也沉浸在那种欢天喜地、无拘无束的惬意之中。北方人大都有这种雪中童趣的感受,鲁迅在《雪》这篇文章里就描写道:“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

      只是,朋友的笑声无疑是单纯而快活的,而我的愉悦之中,还掺杂着一缕淡淡的哀伤。这种忧伤来自于心灵的深处,甚或来自于生命的深处。它像一片薄薄的红酒色,弥散在记忆空间,让我的思想蓦然沉郁。这是因为,我与雪的故事有关生命,而且也并不轻松。

      八九岁时,正值那个“十年”开始。那时,我家住在城市中心一幢日本老式建筑中,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靠近院门的地方有一棵笔挺的杏树,无论春夏秋冬四季,树下便是我的乐园。尤其冬季,父亲会给我和弟弟们做好多木质的“老牛”(冰上陀螺),也会在雪后院落里造一块小冰场,供孩子们玩耍。平素,我家院落的大门总是闩上的。就是这个小世界,把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然而,由于对于文字和色彩的痴迷,我格外喜欢收藏那些飘飞在城市上空五颜六色的传单,常常溜出去跑上大街,即使冬季也是如此。一次,大街上格外活跃,一辆辆宣传大卡车奔驰而过,高音喇叭划破凛冽的寒空,一片片彩色传单遮天蔽日飘落下来。我欣喜地加入抢传单的人群,因为个子矮小,无法争抢到空中飘落的传单,只能俯身在地上捡拾。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路面上还存着一层残雪,而且许多传单落在有轨电车的轨道之间,钢轨寒气逼人,我为了捡拾方便,也没有戴手套,很快手指就冻僵麻木。即使如此,还是顽强而笨拙地埋头捡拾。对于我来说,那些传单上的文字具有无比巨大的诱惑力。一辆有轨电车轰隆而来,我却毫不知晓,依然蹲在轨道边。一双男人粗壮的胳膊把我拽离了轨道。当我明白过来看他时,他却走了,只记得他穿了一双厚厚的翻毛棉皮鞋,那应该是工厂里的劳动保护品。那双有力的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足窝。那“噗噗噗”的声音,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记忆里。回到家里,我哭了,不是因为刚才的险情,而是因为冻僵了的手指。我要烤火,祖母制止了我,她从屋外取来一些雪面给我搓揉手指。虽然有些痛楚,但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我最终还是笑了。

      晚上,母亲下班后知道了这件事,那时每家孩子都多,也都皮实。虽然她没说什么,只是摸摸我的头。但我知道她很心疼,我看见,她的眸子有些潮湿。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父母并不希望我们过多地接触外面的世界。毕竟,历史的冬季有时更为寒冷。

      后来我才明白,那时,父母不希望我们走出这个院落。抽离历史的背景,保持孩子思想的纯洁和心灵的温暖,也是父母的一种爱。

      四

      “火炕”,是那时冬季取暖主要方式。当时家里居室结构是传统的“里走外”式套间,父母住在里间,我和弟弟与祖母住在外间。父亲在外间“火炕”的基础上,又打通里外间之间的墙壁,重新改造成“火墙”。这样,里外两间屋子就都温暖如春。那些年,虽然冬季格外寒冷,我们却从未挨过冻。

      “火墙”砌成后,父亲居然被街道有关领导找去“谈话”,接着又有人来家里审查“火墙”的结构,里里外外查了一遍,最后才有些沮丧地离开。父亲很快也回到家中,记得,他朝关切注视他的祖母和母亲微笑了一下,摇摇头。我记得,那个笑有些鄙视,也很无奈。

      几年后我才知道,这个“火墙”落成后,被某些人举报,说“火墙”外面的炉灶是凹进去的弧形,里面很适合安装某种东西,譬如电台。当然,那时举报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都是一些有强烈嗅觉的人,根据一些迹象而进行合理推断得出的。虽然颇具时代想象力,但却暗喻一种高度的警惕性。父亲曾在解放前参加国民党军队,因为有文化,被委任为师部少尉机要译电员,负责军用电台的日常译文。这样的历史背景,被特别“关注”在所难免。无论谁,都要对自己的历史付出代价。恢复全国高考后,我考上了师范学院读书,一个星期天,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那天雪很大很厚,我本不准备回家。但父亲很认真地说:“回来吧,爸有话说。”于是,我顶着漫天大雪回到家里。

      父亲坐在“火炕”上,一边喝酒,一边摸出一个小红本子递给我,眼泪也汩汩而出,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小红本子上印着三个烫金字:起义证。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总是那么缄默,像山一样无语,但总是稳稳地耸立在我的身后。母亲说,这是落实政策,单位走访了许多有关人员核实后,由有关部门颁发的。父亲在解放前夕随同师长在辽阳起义,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但父亲因为惦记祖母,没有随军南下,而是回了家乡。对于这件往事,父亲之前一直只字未透,他把历史深深埋藏在心底。也许,这就是男人的胸怀,或许,也是一种沉默的笃守。

      父亲落泪,并不是为自己洗清冤屈而欣慰。我明白,其实,那是一种对我的歉意,或者说是一个迟来的解释。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我当时连加入“红小兵”(当时的少儿组织,相当于现在的少先队)的资格都被取消了。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位姓高的女班主任对我说,因为你父亲的历史问题,你还不能加入“红小兵”。我去母亲单位找到了母亲,流着眼泪告诉她经过,母亲没哭,但泪光闪烁。晚上,父亲也什么没有说,他那深邃的眼眸只看了我一眼就扭开了。现在想来,他那时该是怎样一种心灵绞痛呢?

      生命就是这样,在困厄中变得坚韧,变得通透,变得宽容。由此想来,我倒应该感谢父亲、甚至感谢那个时代,让我早早成熟,知道什么是内敛和理解。

        五

      烧“火墙”自然暖和,但不乏阽危。

      那几日,连降大雪,院里的积雪没了膝盖。早晨起来,我和父亲清理积雪,在房门两侧攒起了高高的雪堆,像两座巍峨的雪山。晚上,祖母把“火炕”烧得滚热。不知什么时候,熟睡的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昏昏沉沉中倏然感到无比凉爽轻快。然后,我被一副宽大的肩膀背着,一路颠簸跑进了医院。后来才知道,那晚,我和祖母煤烟中毒。祖母年纪大,呼吸轻不那么严重,依靠残存的恍惚意识,顽强地爬到门前,敲响了里间的屋门。而我睡得实,呼吸重,毫无知觉。父亲及时起床,把我抱起来丢在屋外的雪堆里,然后打开窗扇疏散煤烟。之后背着我去了医院。据医生说,好在及时,不然这孩子就危险了。

      雪,召唤我恢复了第一丝生命的意识,走出了死亡。所以,它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生命的庇护者。

        其实,以雪为伴的生命,大都具备更为顽强的生命意识和意志。冰天雪地中孤独生长和行走的植物、动物,无不如此,譬如白杨树、松树,野狼、北极熊等等。生命的历史,造就了生命的习性和品格,反过来,任何生命也都在历史中艰难而行,从而创造和延续历史。

      我无须用华丽的辞藻,为雪送上溢美之词。它是普通的,是大自然的产物,也是冬季给予生命的一个馈赠。从物质形态转换的角度来说,雪的本质是水,而水则是生命赖以生存的物质条件之一。最早的古希腊哲学家就曾把水作为世界的本原。那个夜晚,父亲把我丢在雪堆里,丢进自然的怀抱,就是让这些晶莹而柔软的雪片吸纳煤烟毒气,滋润心肺,注入新鲜氧气,唤醒我若即若离的意识。换而言之,他是祈求大自然,给他的儿子一条生命。所以,我活到现在,又怎么能不感激雪呢?

      六

        我们围炉饮酒,在“冬至”的日子里讲述雪的故事,尽管其乐融融。然而,言谈之间,还是居于一种旁观的角度和欣赏态度,还是把雪置于一种身外之物,视为“它者”,以区别于人类本身。实际上,这是一种与大自然的刻意疏离,也是一种人为的傲慢。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或者接纳自然之物,我们本身都处于自然之中,我们是属于自然的。再深入透彻地说,人类就是自然,生命就是自然。

        雪,于我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童趣、一段短暂的快乐,抑或一个美好的故事,而是一股生命的源泉。

      鲁迅先生在《雪》文最后说:“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由雪赋予了新的生命。由此,我似乎也可以自豪地说,我的生命里,也注入了雪的特质。于是,我也应该是“雨的精魂”。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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