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天上的云萝公主下嫁给凡人安大业,两人欢好之前,云萝公主给了两条路让他选:
若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
若作床第之欢,可六年谐合。
安大业是个俗人,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如果碰到这样的选择,大部分人恐怕都会和安大业一样,毕竟肉体凡胎,情欲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至于将来,等六年后再说吧。
我总觉得,蒲松龄写这个故事,是想借云萝公主之口警醒世人,精神上的相悦比肉体交欢,更能抵抗时间。
蒲松龄可能没想到,在他写下这个故事百余年之后,真的有一对男女,终身都维持着类似“棋酒之交”的关系。
他们当然不是清教徒,但远隔重洋,数年才得一会,余下的大段时间,凭借书信传情。这段感情居然持续了五十年。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胡适和韦莲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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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定位韦莲司在胡适生命中的地位。
众所周知,胡适的女人缘在民国文人中是首屈一指的,怕是只有徐志摩可以媲美。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对每个出现在生命中的女人,几乎都做到了温柔相待。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两朵玫瑰:红玫瑰曹诚英,热烈奔放;白玫瑰韦莲司,高洁淡雅。
他把最炽热的激情给了红玫瑰曹诚英,而对白玫瑰韦莲司,始终保持着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
她之于他,是红颜知己,是精神上的知音,他对她的感情固然包含男女之爱,但并不浓烈,很多时候,他都当她是一个老朋友。
韦莲司对胡适的爱,随着岁月流逝愈加深刻。她身边不乏追求者,最终却选择了终生不婚,因为胡适才是她心目中真正仰慕的人。
最初,其实是他仰慕她。
他们初相遇是1914年,胡适作为留美的学生之一,来到位于纽约州北部绮色佳小城的康奈尔大学。
那时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来自安徽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接触过的女子大多是和母亲一样的贤妻良母。
韦莲司,比他大六岁,在艺术圈已经小有名气,结交的是最前卫的艺术家,学习的是最流行的绘画和雕塑。
一开始他只是和她的家人打交道,还未见过她时,已频频在饭桌上听到她的事迹:
她喜欢漫游,足迹遍布美国、古巴、意大利等地;她的某个雕塑作品,被视为“触觉主义”的滥觞……
韦莲司的形象,随着这些描述日益鲜明,所以那年夏天,他终于见到回来度假的她,一点都不觉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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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和韦莲司沿着湖滨漫步,一路上落叶遮径,落日在山,风日绝佳。他们走了三个小时,边走边谈,完全没觉得厌倦。
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自有一种霁月光风的气度。她的性格之高洁、学识之富以及见解之深刻,都让胡适顶礼膜拜。
如此个性飞扬、落拓不羁的女子,在胡适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这个阶段他对韦莲司的情感,是一种乡下小子对美国御姐的倾慕。
所以在写给她的信中,他发自肺腑地说:“我所需要的是一个舵手来引领我。然而,到目前为止,除了你以外,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能够给我这个我真正需要的东西。”
在日记中,他描述心目中的女神:
“其人极能思想,读书甚多,高洁几近狂狷,虽生富家而不事服饰;一日自剪其发,仅留三寸许,其母与姊腹诽之而无可如何也。”
又说:“女士见地之高,诚非寻常女子所可望其项背。余所见女子多耳,其真能见思想、识见、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一人耳。”
胡适原来认为妇女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贤妻良母,作为日后家庭教育的预备,而韦莲司的观点即使在当时的美国也属前卫。
在与韦莲司的交流中,胡适观点“大变”为:“乃在造一种能自由独立之女子”,“可以化民为俗”,振兴国家。
这样一个高洁狂狷,不事修饰的女子,即便放在今日,也是令人瞠目的。
当时,尽管身边环绕着追求者,韦莲司还是倍感寂寞,那个年代的美国大学生,正如胡适所言,“大多数皆不读书,不能文,谈吐鄙陋,而思想固隘”。
胡适的到来,让韦莲司第一次体验到“人生得一知己”的快乐。
短短几个月内,他们频频相伴出游,绕湖慢行,一边散步一边交谈,享受着思想交流的愉悦,淡淡的情愫就在两个年轻人心中萌芽了。
胡适日记中关于他和韦莲司出游的记载,都写得如诗如画,“韦女士与予行月光中”,空灵诗意,如临其境。
就在这时,韦莲司要返回学校了,胡适满心不舍,深恨寒风吹落了窗前所有的柳条,竟使他无法为一个远去的朋友折柳道别。
很多人把韦莲司看成是胡适的初恋。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它的基调——淡淡的,很隽永,建立在精神交流上。
胡适那时已有婚约在身,他对韦莲司,即使萌生了一份基于敬意的爱意,也从未想过毁约另娶。
韦莲司在享受着胡适的膜拜时,也未必太把这个安徽乡下小子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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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胡适听从母命返国完婚。
直到他离开,韦莲司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他。
得知胡适的婚讯后,韦莲司努力克制自己的满怀热情,她曾经给他写过一封情书,却不敢寄出,信里写道:
“这让人痛心的后知后觉,在你离开之后,我发现我爱上了你,在你离开很久之后,我发现这爱,竟然深入骨髓,无法忘记。”
这一别就是十年,他们一直靠写信互通音讯。很久以后,她在给他的信里坦露心扉:
“我想,我当时完全没有和你结婚的念头。然而,从许多方面说,我们在精神上根本早已结了婚。因此,你回国离我而去,我就整个儿崩溃了。”
十年之后,他们重逢在绮色佳。
再见时,胡适已是名满天下的青年学者,而韦莲司为了照顾母亲,已从艺术圈退回到家庭,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意气风发。
他们之间仍有火花产生,只是仰慕和被仰慕者的身份,彻底掉了个儿。
她在他面前,不再那么个性飞扬,而是有点瑟缩,甚至有些自卑,在给他的信里,她把自己比成一只笼中的棕色小鸟,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而胡适在她笔下,则是笼外的一只天堂鸟,有一双坚实的翅膀和一身柔丝般的羽毛。
也许是近情情怯,她给他写信说:“你是塑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女子,亲爱的适!就让我们继续以礼相待,否则你珍爱的女子就会消失了。”
对于她来说,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靠近,就像电影里说的,喜欢就会放肆,而真正的爱是克制。
恰在这一天,胡适发出这样的信给她:“在过去的悠长岁月里,我从未忘记过你......我要你知道,你给予我的是何等丰富.....我们这样单纯的友谊是永远不会凋谢的。”
面对他的表白,她再也无法自持,决定全盘接受他的感情,她真诚地表示自己无意于破坏他的婚姻:
“我别无所求。你们都是一个不幸制度下的牺牲品。她也许没感觉到,但你可是一清二楚。你有着诸多的机会和兴趣,而这在她是完全被剥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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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胡适去芝加哥讲学,特意去看望韦莲司,两人再度重聚。这在胡适和韦莲司的关系里,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直到此次,才成为了身心合一的情侣。
韦莲司渴望这次聚会,写信给胡适说,“你的来访,对我而言,有如饥者之于食”。
欢会过后,韦莲司在分别后的信中说:“以前我们一直穿着这身正式的外衣,现在这件正式的外衣已经褪到地板上了——你已经全然地了解了我。”
韦莲司毫不掩饰地写道:“我想念你的身体,我更想念你在此的点点滴滴。我中有你,这个我,渴望着你中有我。”
胡适则隐晦地回应道:“星期天美好的回忆将长留我心。昨晚我们在森林居所见到的景色,是多么带有象征的意味啊!”
胡适离开绮色佳后,在丹佛、旧金山、波特兰、东京等地都给韦莲司写了信,在一张明信片上,他甚至深情地宣称:整个大陆也阻隔不了我对绮色佳的魂牵梦系!
尽管聚少离多,他们还是有过很多美妙时光,这些在胡适为韦莲司所写的《临江仙》中有细致的描绘:
隔树溪声细碎,迎人鸟唱纷哗。
共穿幽径趁溪斜。
我为君拾葚,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骄阳有树相遮。
语深浑不管昏鸦。
此时君与我,何处更容他?
胡适写这首词是1939年,那一年,韦莲司已经53岁了,容颜衰老,可在他看来,她仍是他心灵上毫不逊色的对手。
他们在一起,仍然有说不完的话,他爱慕她,本来就不是贪图她的容颜。
可惜的是,他身边环绕着太多莺莺燕燕,留给韦莲司的只有心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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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为人温熙,对身边的女性总是呵护有加,据说他讲课时,看到女生坐在窗边,会体贴地走过去把窗户关好,以免女生被寒风吹。
这种待人处世的方式,颇似贾宝玉,他的多情也似宝玉,光是围绕在其身边说得出名字的绯闻女友就有六个。
胡适和表妹曹诚英,曾经在烟霞洞里度过一段神仙岁月。在他的帮助下,曹诚英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和韦莲司成为好友。
每当和胡适闹别扭时,还会向韦莲司诉说胡适的不是。
可想而知,此举对韦莲司的震动有多大。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胡适婚外的唯一情人,没想到心上人的柔情蜜意,并不单单只是奉献给她。
她为之深深痛苦过,但还是选择了宽容和谅解,她给他写信说:“我尊敬我跟你的关系,我认为那是神圣的;我也是用同样的态度,来看你跟其他爱着你的人的关系。”
所谓情到深处无怨尤,便是如此吧。
韦莲司并不是没有嫁人的机会,有男士向她求婚,她写信去询问胡适的意见。她写那封信,只是试探他的态度,对于这位男士,她并没有多动心。
胡适很快回了信,表示赞成。
这太令韦莲司伤心了。在他看来,胡适像要卸下担子,忙不迭地摆出了“朝后一闪的姿势”。
韦莲司生气地写道:
“目前的情况可以令人(你)息肩,但却是极端的无趣。”
“你以为如果我结了婚,你就可以解脱了一个负担……我不是你的负担;我也从来没有要你跟我结婚。”
“我要告诉你,我是不会为了讨好你而去结婚的!!!”
自那以后,她矢志独身。“如果我能在现在赢取一些时间跟自由,我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去用它。”
这个时候的韦莲司,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彻底将对胡适的男女之情封锁起来,退回到老友的位置。一如我爱你,只是我的事。
她仍然珍视和他的友情,并一如既往地无私奉献。
1953年,韦莲司知道胡适带夫人江冬秀来了美国,特意邀请他们来玩。在韦莲司盛情的款待下“很舒服”地住了27天,乃至两人最后竟“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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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12月11日,韦莲司在信中提出,用自己毕生积蓄的几千美金,为胡适建立基金会,为他重要著作的英译和出版,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以此作为给胡适68岁生日的礼物。
胡适自觉担荷不起这样的深情,以“容我考虑”搪塞过去了。胡适去世后,韦莲司坚持把这笔钱给了他的儿子。
韦莲司为胡适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整理胡适写给她的书信。
1965年,韦莲司把近50年中胡适给她寄发的所有函件,寄给远在台湾的江冬秀,这成了今天研究胡适不可或缺的资料。
周质平评价说:
“一个八十岁的老小姐,整理了伴着她度过了五十个年头的书信,而今她将这批书信寄给万里之外写信人的妻子。
这里头有半个世纪的深情,五十年的寂寞。多少悲、欢、聚、散,都伴随着信件的寄出而成为空寂!”
这是一场并不对等的爱恋,韦莲司爱的方式,让人生出敬重。因这样的女子,今已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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