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从“焦大醉骂”看“家事消亡首罪宁”

《红楼梦》：从“焦大醉骂”看“家事消亡首罪宁”

01

凤姐儿与宝玉在宁府里停留了一天，话家常、见秦钟、抹骨牌几件事而已，宝玉是个“富贵闲人”，今次遇到秦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倒是王熙凤“偷得浮生一日闲”。

晚饭毕，就到了散场的时刻，宝玉与凤姐住在荣国府，荣国府与宁国府就在同一条街上，距离很近，因此尤氏先安排人送秦钟回家去。被派遣送秦钟回家之人，便是焦大。

焦大其人，是宁国府的一个老仆，且对两府是有功之人，这功劳从尤氏口中道出：“因他从小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一段话透露出荣宁二府发家史，当年贾演与贾源兄弟二人立下战功而封功授爵，其艰辛可想而知，虽是降等袭爵，亦是家族三四代的繁华，宁国公之爵位至贾珍恰是第四代，算来尚未至百年，但富贵奢侈已然成风，祖宗当年的艰辛却几乎无人记得。

焦大是当年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的老仆，不论功劳，也算得是宁荣二府起源的见证人，且活到如今，像他这样的老人想必寥寥无几，甚至可能是唯一活着的老仆了。

02

对于这样的老仆，又是和太爷有特殊情分的人，宁国公后代态度却是“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尤氏语），“老爷”即贾敬，第一代宁国公贾演之孙，“珍大哥哥”即贾珍，贾敬之子。

焦大当年从战场上的死人堆里背着太爷出来、自己挨饿偷东西给太爷吃、得了水给太爷喝等等，在贾敬、贾珍等人看来，这情分也不过是对着贾演一人，贾演既死，焦大还自尊自大、倚老卖老，便是不把主子看在眼里，“不理他”竟成了一种宽容。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嗜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权当一个死的就完。今儿又派了他。”

这是贾珍之妻、宁府的女主人尤氏对王熙凤所讲之语，听来未免令人心寒。脂砚斋在这一段话之后批注道：“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以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谓叹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从这般情状来看，何止是“功臣不得保其首领”呢？尤氏是女主人，若是常常讲不给焦大派差事，下面人必不会不听的。退一步讲，尤氏说不要派差事给焦大，也是因为焦大好酒，易误事，且脾气暴躁，丢一府脸面，而不是因为焦大从前的功劳和情分，更不用说存半分尊养之心。

87版《红楼梦》焦大剧照

03

今派了送秦钟回家的差事给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焦大之“醉”和“骂”在宁府人看来都已经成为常事，今借凤姐儿和宝玉的眼睛、耳朵写出来：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忘八羔子们！”

活脱脱刻画出潦倒而又无可奈何、索性不自尊的不得志之人的形象。好汉不提当年勇、英雄莫问当年事，不提、不问却都融于一言一语，焦大口里的二十年前，那时他尚且年轻力壮，又离贾演、贾源在世的时候近，想来众人也肯给他面子。后来焦大的处境每况愈下，至于今日的人人得而嫌厌。

这里面有焦大个人恃功自傲、不自尊自重的成分，但宁府人对他的态度，却实属不该。对家族开创有功之人即使不得尊敬、尊养，也不可轻易侮辱之。

焦大是仆人，主子不给他脸面他也无可奈何，索性放纵起来，恰赶上送凤姐儿的车出来，贾蓉骂了焦大几句，焦大本就醉了，谁知愈发任性起来：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面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这样的话，算得是诛心之语，一并连他们如今富贵的根基都刨尽，又是当着众人和凤姐儿、宝玉的面，贾蓉是年轻主子，如何受得了？凤姐儿在车里听见，先生气起来，说要早打发了焦大。小厮们把焦大揪翻捆倒，非但没有止住他，焦大反而更口无遮拦起来：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上面一段是诛心语，这一段比上一段更厉害，直接把暗地里的污秽摆在台面上，世家颜面全然不顾，一副鱼死网破之态，众小厮“吓得魂飞魄丧”丝毫不为过分。

04

对于这段言语，凤姐儿与贾蓉都装作听不见，焦大的话原无言以对，只得如此。偏偏宝玉不管事，一副孩子心肠，又是个多事的，问凤姐儿什么是“爬灰”，凤姐儿待宝玉一向和善，今次竟“立眉瞋目断喝”，将宝玉的话头止住。

“爬灰”即指贾珍与秦可卿之乱伦一事，这件事想来也瞒不了太多人。封建社会的世家大族，伦理纲常是其维系之根本，破坏纲常是末世才有之事。贾珍年轻袭爵，又是一族之长，家中无长辈约束，难免轻狂，偏偏妻子尤氏又是个软弱性子，没有顾忌，就肆意妄为起来，家族如何不败落呢？

宁国府如此，在荣国府里却还有“即使是老太太身边的一只猫儿、狗儿，也轻易伤它不得”的话。老太君活着，孝道就不得不遵从，时刻警醒荣府众人，即便是王熙凤这样张扬的人，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依然要陪着小心。贾赦和贾政不敢违逆母亲半句，贾赦想要娶鸳鸯作妾，尚且要大费周章且不能如愿，乱伦这样的事绝无可能发生在荣府。

宁府里的贾珍却一人独大，无人敢说一句话，其父贾敬痴迷炼丹，每每只说不要儿女孝顺。惜春是贾珍之妹，出身宁府，在荣府老太太身边教养，还是说出“你们别带累了我”的话，多少可叹！

“家事消亡首罪宁”，第五回“曲演红楼梦”第十三支中的这句话，原是有所本而来：折辱功臣、孝道沦丧、纲常败坏，有的只是安享尊荣，这尊荣还能享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