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心,味苦,性寒,入心、肺、肾经,清心去热,止血敛汗,亦有安神助眠之效。
莲子胚芽,量少难得,以个大、未经煮者为佳。
——《四海隐轶录·莲心篇》
1 初识
我来到解忧酒馆的时候正是黄昏。
夕阳渐沉,晚霞如血,秋风已有萧瑟之意,轻啸着刮过因城陈旧的屋脊和古朴的窗棂,也刮来了屋内撩人的酒香。
仆仆风尘惟有一壶温酒可慰。我这样想着,迈步走了进去,门檐下的风铃轻响,惊动了柜台后打盹的女子。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流光一闪而过,随即低下头嗑起了瓜子,细碎的声音响在闹哄哄的酒馆内几乎被淹没,而我站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耳力一向很好,那是在夜隐阁中经年累月造就的绝技。
我点了她家最烈的酒,入口却甘醇绵长,淡淡的好似甜醪,半分烈性也无。烟花台,除了名字好听,平平无奇而已。权且解渴吧,总不好退了。
一个时辰之后,汹涌的酒劲才后知后觉的袭来,炽热从腑内腾起,迅速的游走遍四肢百骸,莫名的舒畅。意识渐渐迷离,我不再勉力支撑,伏在桌上假寐醒神。
喧闹的语声中,我枕着安心的尘世,想着或许能睡这二十多年来第一个好觉。
只不过半个清梦还没开始就被搅了个乱七八糟。
一只冰凉的手从我的胸怀一路摸到腰际,抠抠挠挠半晌,探进口袋捏了两块银子。
我眼睛也没睁,一把抓住那小小软软的一团,“你干什么?”
拿银子的一顿,“我……我取你的酒钱。”
“可是你多拿了一两二的银子。”我从前在阁中打理过财务,过手的银子多了,一两银子多重我清楚的很。
那人突然被戳穿,惊的一抖,捏着的银子咕咕噜噜的滚到了桌子底下,她一边矮下身子探手去捡,一边却振振有词,“客官方才醉的不省人事,我又实在做不出把你丢到大街上那样的事,所以,我多拿的是你今晚的住宿费。”
听起来似乎也没错,我不置可否,坐起身就见她毛茸茸的后脑勺离桌角已是咫尺之距,本能的伸出手替她隔离了尖锐的桌角。
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却似乎受了很大的触动,直直的盯紧我,眸色如墨翻涌,拉开椅子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我叫莲心,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我想起了儿时父亲反复挂在嘴边的几个字,“茕茕之陆,慢诉离殇。陆离,我叫陆离。”
她小声的重复着我的名字,朱唇张合翕动,晃得我头晕,来不及再说什么,就彻底趴倒在了桌上。
有人抱来厚重的毯子覆在我身上,还不忘将脖颈两侧仔细的掖好,微凉的柔软触在我耳侧,是莲心,她其实竟如此温柔吗?
我方才可是见她单手就提起了一只小酒缸,与三五大汉划拳时也是喊声震天,活像个女夜叉。
意识最终混沌之前,我想起了那句诗。
烟花台,照归人,几许月,付相思。
我饮了烟花台,却不是归人。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过,会在此处驻留。
2 告白
我是解忧酒馆的老板。
这间酒馆是父亲留给我的,自他七年前病逝后我就独自打理生意,除了一个跑堂的伙计东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人,如果东来偶尔的馊主意也勉强能算作出谋划策的话。
至于解忧酒馆能不能解忧,那并不重要,对我来说,能赚钱就好。
日子平淡而安逸,我一度以为,世间凡尘大抵就是如此,庸庸碌碌,无波亦无澜,没有悲伤,当然,也没什么欢喜。
直到今日,有人风尘仆仆而来。
陆离进门的时候,日光被他隔在身后,绰约的笼罩出了模糊的轮廓,眉目不甚清晰却仍遮不住精致。
不过匆匆一面,我并无任何遐想。毕竟我经营这酒馆多年,也算的上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了,他不过是比一般的俊秀青年更好看几分,仅此而已。
可是,世事总难预料。
就像,我不曾想到,二十年来,第一个伸手替我挡住桌角刺痛的人竟会是个素不相识的人。
独自生活的单薄和艰辛就像是被撕扯开的水袋,苦涩和孤单倾泻而出。我几经浮沉,终于得救,而陆离的手,就是我渡生的舟。
他远山星辰般的眉宇间,寡淡的醉意混着料峭的温柔,几近月色,旖旎了我一夜的美梦,心跳喧嚣竟停不下来。
我知道,我喜欢上了陆离,虽然短短一面,我却在渴望一生。
我向来果决,心意既定,便再也坐不住了,兴冲冲地跑去向陆离告白,虽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还是没料到他那样的不留余地。
冷冽清澈的声音甚至有些刻薄,“莲心,我只是匆匆过客,并非你的良人。”
寥寥几字却是诛心之言,但我居然能理解他,毕竟这仓促的告白太像一个玩笑,除了自己又有谁会相信呢?
看着他躲避的眉眼,我真怕他被吓跑了,于是瞎扯出了一套说辞,骗他说我真正心仪的另有其人,只是拿他来练习一下。
陆离果然暗暗的松了口气,又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我无暇细想,只万分庆幸昨夜我急中生智的藏起了他的剑,就算他想跑也跑不了。
我认得那把剑,青灰剑鞘,纹路凌厉,是出自夜隐阁。
从前曾有两个帮派在我的酒馆约架,其中一方,黑衣银面,腰侧配的就是这样的剑。
我本来还打算先让他们出个声明,打砸坏了的东西双倍赔偿,谁知两方只是互放了两句狠话就……散了,干戈未动。
当然我很是失望,现在的帮派混江湖都这么敷衍吗?
隔壁王大妈家四岁大的二狗子,被夜隐阁的装扮亮瞎了狗眼,扯着人家披风要跟着走,被拉住的男子蹲下身来,在他头上摸了一把,面具下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你赶紧回家吃奶吧。”
不是赫赫有名制毒卖毒杀人不眨眼的夜隐阁吗?怎么竟还有如此逗逼之人。
是了,一个人的心性是天生的,就如陆离,沉默冷冽也掩不住深藏心底的温柔。
就连醒来后发现他的剑丢了也不曾刁难,甚至听从了我的提议暂时留在这里。
而此刻,陆离正站在柜台后面低头拨着算盘,不过指尖轻捻,却风光无限。
罢了罢了,山河未复,自当重整旗鼓,我还是赶紧去翻翻压箱底的《撩汉七式》吧,只有多学习才能把到男神。
3 恻隐
我知道是莲心藏起了我的剑,却不知道她喜欢我。
一双大眼睛灼灼闪烁的盯着我,嘴唇紧张的抿着,挤出了颊边小小的梨涡,似初夏绿意,才露枝桠。
我有片刻的惊慌,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她所谓的喜欢,大概是因着这幅皮囊的一时兴起而已。
所以我拒绝了,作为男人,我本就更加理智,也应该更果断一些。
她听了我的话并不恼,只嘻嘻笑了起来,眼眶却不知怎么有些发红。
原来她倾心的另有其人,只是在我这里练习一下而已。
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有些不爽,说不上失落更谈不上嫉妒,就是有种满心不忍喂了狗的感觉。
晚饭时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东来,想知道莲心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我觉得这出自一个旁观者的好奇,是可以被允许的。
东来告诉我说,那人就是城南的柳秀才,莲心打算在明晚的中秋灯会上表白,还说她因着表白前焦虑症正在房内暴躁。
我想起昨夜耳侧温柔的手,鬼使神差的就开了口,“听方才的客人说,永安街上的灯已经提前挂起来了,莲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就当是帮她模拟一下明晚的流程和走位吧,省的她没着没落。
莲心急急应声,“好,我去。”出来时还在单脚跳着提鞋。
少女扑闪的眼睫灿烂如星,整个人带着生动的欢喜扑来,我的心没来由的一颤,有点招架不住。
她却凑过来扯住我的袖子摇晃,“陆离,你这算是约我吗?”
我躲不开她的手,只能躲开她的目光“算。约你消消食,方才晚饭时,你吃了两碗。”
可是一上了街我就后悔了,莲心蹦跳着从头逛到尾,糖人、红豆糕、炒板栗,醉虾买了个遍,眼见着消食不成就快要积食了。
好不容易被个卖话本的摊子吸引住了目光,却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本子,什么《一见钟情爱上你》,《我的亲亲男将军》,听名字就没什么营养。
贼眉鼠眼的掌柜吐沫横飞,对着莲心讲的天花乱坠,说话本里的男主人公外冷内热,霸道又禁欲,偶尔卖萌,还是宠妻狂魔。
我听的简直目瞪口呆,难以理解这种逆天的人设,如此迥异的性格有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吗?
偏偏莲心那傻丫头被忽悠的两眼冒光,小手一挥,都要了。
掌柜的大约见莲心不差钱,鬼鬼祟祟的又从摊子底下抽出一本册子,小声的同她嘀咕什么绝世孤本,火辣配图。
我远远瞟了一眼,《我与情人不可描述的二三事》,竟敢向个姑娘兜售春宫图,简直没有职业道德。
我拉起莲心就走,对她如此天真的痴迷话本有些生气,她到底知不知道话本里的爱情故事都是骗人的啊。
可莲心却不这样认为,她仰头看着我,认真的反驳,“非也非也。故事可能有假,但爱情却做不得假。男女两情相悦执手一生本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美满。”
两情相悦并非都能圆满,执手一生的也不一定都是爱情。莲心竟不明白,情深不寿,十有九悲吗?
她果然不屑一顾,还说我听闻的是个假爱情。
我曾亲见过那样惨烈的收场却终究不忍对她直言,我怕会生生抹杀了她对爱情的憧憬。
真是可笑,什么时候我竟生出了这样无用的恻隐之心。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我的恻隐之心只是为莲心一人而生,而我真正怕的,其实是那盈盈双瞳中的熠熠神采,因着我,一瞬寂灭。
半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含祈求,“莲心,我只希望你明白,哪怕你再爱一个人,也要学会先保全自己。”
这样单纯美好的姑娘,绝不能遍体鳞伤。
莲心回过头看我,执拗而坚定,“陆离,若我爱一个人必定毫无保留全力以赴,因为对我来说,哪怕只得一夕欢喜,也好过一生孤寂。”
夜风拂动她的额发,眼中星辰万千,绚烂的烟火直上夜空,绽开繁花似锦。
一袭粉衣的少女好似一只随风蹁跹的蝶,美得惊心动魄。
我突然就有些羡慕起那个柳秀才了,能被莲心喜欢,大概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事了。
4 演戏
我连夜通读了城东周员外的三姨太自费出版的那本《撩汉七式》后发现,有些招数实在是华而不实且实施难度极高。
就比如主动献身这招,我是没什么问题,但陆离大约不会配合。
把他灌醉显然不可能,毕竟那日他喝了六瓶烟花台还知道我多拿了他银子。
下药吧也够呛,他们夜隐阁才是玩毒的祖宗,普通的药从他鼻子底下一过就得现形。
挑挑捡捡了半天,只剩一招欲擒故纵勉强能用。
于是我跟东来串通,让他将我倾心柳青延的事情透漏给了陆离,并且私下里去找柳青延,想让他帮我演这出戏。
柳青延家住城南,他的父亲与我父亲曾是故交,我俩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没有下文的那种。
他去年科考及第,考中了秀才,并且同他心心念念的宋芝订了亲,考场情场皆得意却对老朋友的请求推三阻四,实在是还天打雷劈。
最后在我软磨硬泡兼答应赠送两大坛桂花酿之后,那厮终于答应帮我了,但却只给我三天时间,并且绝对不能让宋芝知道。
也是,那个姑娘的武力值确实是挺可怕的,毕竟,宋芝家是开武馆的。
柳青延到店里来的时候正是清早,因为是中秋佳节,买酒的人都比平日早了许多,我忙着称酒,他却鬼魅一般在我耳后呵气,“小心心。”
我浑身一哆嗦,这货还可以再恶心一点。
只不过,柳青延的浮夸似乎并不是毫无用处,我分明看到柜台后记账的陆离飞快的抬眼看了我俩一下,目光流离,几分躲闪,算珠声响起,一片凌乱。
我悄悄咧了咧嘴,娇笑着将柳青延扯进了旁边的胡同,“不是说好了晚上约的吗?你这样突然出现我怕接不住戏啊!”
柳青延抖手收起折扇,“我就想来看看被你耗上的倒霉鬼长什么样子。”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这么貌美如花宜室宜家的,怎么能算倒霉!
再说了,我作为老板也是相当大度的,就算陆离听说了我跟柳青延表白成功后一时走神算错了账,我也并没有苛责他。
相反的,他一点点的动容都足以让我欣喜若狂。
直到在永安街上,柳青延戳戳我,用眼神示意我陆离悄悄跟在我俩身后的时候,我才真的觉得那两坛桂花酿没有白送。
陆离果然来了,终于来了。
是夜,火树银花人声鼎沸,我走在柳青延身侧,看花看灯看月亮,索然无味,每一次呼吸都在想念陆离,想他在做什么,想他会喜欢哪盏灯。
后来,我回头,看到了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一身玄衣几与夜色融为一体,在这万家灯火的熙攘之中,像个被遗弃的孩童一般,沉默而孤单。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向他而去,就如我的心,我的眼,只为了他炙热如阳。
眼前的陆离大约是我见过最难以捉摸的人。
拒绝我的时候那样干脆,关心我的时候又不加掩饰。
他说让我学会先保全自己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他眼中的痛色那样明显,带着伶仃的叹息,或许他的过去,不像他显露出的那般云淡风轻,又或许,他怕那些幽凉的往事会伤害到我。
我竟然不可思议的能读懂他,就像我从一开始就确定,他会是我奋不顾身的笃定。
所以当那支裹挟着月光的箭头直冲他后背而去时,我根本不曾犹豫,近乎本能的冲过去想要推开他。
我想,就这样死了也好,陆离或许会记得我一辈子。
电光火石间一切尘埃落定,寒光擦肩而过,我的下巴剧痛。
为什么是下巴痛呢?因为我扑了个空摔了一跤脸部着地,还是在陆离面前。
拼了性命的舍身相救却以如此狼狈的方式收场,我趴在地上,几乎不想起来。
一双颤抖的手将我揽进怀中焦急的来回打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的我一颤,我抬起头看到陆离眼中的惊痛与心疼,心中只晃过两个念头。
我为什么早没想到苦肉计这一招?
还有,谢谢耍花枪大哥这枚脱了杆的箭头。
5 心动
天上圆月已升,我独自提了一瓶烟花台,坐在空荡的酒馆内,就着外面嘈杂的喧嚣声,饮尽了满心无所适从的寂寞。
一杯接一杯,甘冽清甜的美酒涌过喉头滑进心间就灼心炙肺,烧的我苦不堪言。
自傍晚莲心妆容精致的出门赴约后,我就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无端有一只大手钻进我的胸膛,搅得我心一团乱。
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何,却忽然就很想去看看这不曾见过的花灯会,纯粹只是好奇,可绝不是为了跟踪窥视什么。
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孩童们叫喊打闹着跑过,当我在比肩继踵的人群中轻易的找到莲心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似乎这世间的玲珑万千都与我无关,只有那灯火阑珊中笑颜如花的女子才是我心之所系,不过一眼,就确认无误。
空落了一晚上的心骤然被填满,沉沉的温热,熏得眼眶都发酸。
莲心正站在首饰摊子前挑选,双手各拿了一支发簪询问柳青延的意见,那人随便一指,是她左手上的碧玺玉珠钗。
我目力极佳,隔着夜灯也看得到莲心右手上那支莲花盘锦簪,清雅不失灵动,明显更适合她。
柳青延的品味着实不行,看来自己白日的感觉没错,他就是配不上莲心,好好的白菜偏让头猪给拱了。
前方喧闹骤起,叫好声震天,卖艺人在耍把式,一杆花枪舞的娴熟利落,潇洒铿锵。
莲心在围观人群外挤不进去,只能不停地原地跳起,努力探头去看。柳青延木桩子似的杵在边上,视而不见。
我看着看着就有些生气,这个柳青延为何不帮她往前挤一挤呢,实在不行背起她举高些也能看得到啊,若是自己……
若是自己就怎样?
不可能是自己了。
到了此刻,如此显而易见的失落才将我自欺欺人藏起的期待全部翻起。
我在夜隐阁这许多年来,解毒制毒,救人杀人,枯燥而麻木,不喜亦不悲,犹如一潭死水,却被莲心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
而那个翻云覆雨的姑娘正隔着重重灯火走到我身旁,美得就像我昨夜的梦境,“陆离,我们回去吧,我给你做芙蓉酪吃,刚才出门早,都没给你做晚饭。”
“不再逛一会了吗?”
“不了,我有点累了,腿酸。”
有些话脱口而出,“我背你。”
她眼中陡然升起璨若月光的欢喜亮的我一怔,有什么东西从脑中迅速划过,还来不及抓住就又看到她目光蓄起了悲伤的决绝。
我听到背后箭头破风而来的声音,多年练就的本能让我瞬间侧身避开,而对面的傻丫头似乎忘记了我本来就会武功。
她像一只云雀,惊鸿而来,吓得我几乎停住呼吸,迅速伸出手却捞了个空。
后来我把她抱在怀中,才知她竟轻的像片羽毛,两湾水银样的双瞳闪烁,像极了我幼时养过的那只兔子,就连看着我时都是一样的湿漉漉。
我很喜欢那只兔子,也很喜欢她。
原来,有些东西,你初识时只觉稀松平常不过尔尔,而后的某个瞬间,你却发现,他们早在不经意间就在你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就像,烟花台,还有,莲心。
6 甜蜜
我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
当陆离从怀中掏出那支莲花盘锦簪戴在我头上时,我觉得自己都快笑傻了。
“这个送你给,很漂亮。”陆离说。
当然很漂亮,我当时看上的也是这一支。柳青延的眼光简直俗不可耐,还是陆离更了解我。
但我好像不够了解他。
我没想到陆离那样大惊小怪,昨夜我不过是手掌擦破点皮,他竟让我卧床休息,什么都不让我做,自己店里仓库的来回忙活,还要记账算账,最后连做饭的活也要了过来,说是要给我做好吃的补一补。
东来乐的清闲,我却闷闷不乐,陆离做的饭吧,还没有东来做的好吃。
所以柳青延提着切丝脆皮鸡来看我的时候,我简直热泪盈眶。
这厮见我没有缺胳膊少腿却一副重伤卧床的做派,十分鄙夷,刚打算拂袖而去,眼风扫见陆离上楼来了,立刻沾了点口水抹在眼睛上,装模作样的抱着我哭了一场。
看着他身后陆离迅速冷下去的眼眸,我急忙想解释清楚,可那货胳膊箍住我的嘴密不透风,我就没开得了口。
我想后来鼻青脸肿的柳青延一定很后悔当时入戏太深。
陆离终究对我狠不下心了,就算他被我和柳青延气得够呛,却依旧做好了我喜欢的葱油面端上来,只不过葱炸的有点老,辣椒放的有点多。
我当着他面,装作吃的欢快,他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的瞥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大约是想说喜欢我,可是又以为我心有所属所以说不出口,而我其实也并不想听,因为我不想他只是为着我救他而喜欢我。
但是两刻钟后,我就觉得自己的矫情像是个屁,根本无关紧要。
黑衣银面腰侧佩剑的人坐满了整个酒馆,虽不动声色却依旧气势逼人,东来慌得要去报官被我拦了下来。
我知道这些人的来意,他们是来寻陆离的。那青黑古朴的剑鞘上,蜿蜒曲折的花纹与陆离的剑如出一辙。
原来陆离说他只是匆匆过客是这个意思,他终归是要回到夜隐阁的。
这倒也不妨事,我关了酒馆跟他一起回去就是了。事到如今,我管他是因为什么喜欢我,赖上他不放才是要紧。
我跑到一个黑衣小哥哥跟前,打听最重要的事,“麻烦问一下,你们夜隐阁允许成亲吗?”
小哥哥像看傻子一样看我,“大姐,我们可是正经组织,又不是集体自宫了,怎么不能娶媳妇呢!”
我被噎得一愣,这位怕还是多年前那位逗逼朋友吧!
还来不及问陆离的身份,他就回了来,脸色沉沉的不太好看,看见这一屋子的人以后就更不好看了。
黑衣人呼啦啦的站起,齐齐抱拳,躬身行礼,“拜见阁主。”
我瞪大双眼,陆离竟然是阁主!
酒馆老板换阁主夫人,这生意怎么想都划算,还真有点小兴奋。
刚准备上楼,陆离仓皇从后面拉住我,眼中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激荡汹涌的悲伤,“莲心,我该走了。”
我有些莫名,“我知道啊,我这就上去收拾东西跟你一起走。”
陆离呆呆的,眼珠抖啊抖,有点小可爱。
算了,还是我先说吧,谁叫我从开始就未占得先机呢,如今却想扳回一城,可不是难上加难。
“陆离,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人点点头,竟然脸红了。
“很好,我也喜欢你,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了吗?”
陆离嘴角抽了抽,“你不是倾心柳青延吗?”
“哦,那是我怕你被吓跑了骗你的。”我还是有点心虚,但我发觉陆离比我更心虚。
后来宋芝拽着鼻青脸肿的柳青延找上门的时候,陆离躲在我身后,啃着指甲望着天,像个傻子。
8 圆满
我从没喝过芙蓉酪。
但是我曾憧憬过那样的场景,满月西窗,佳人热汤,温婉的女子挽起衣袖为夜归的郎君亲手煮下一碗温热的等待,一分期盼,三分相思,还有六分爱恋。
只不过莲心的手受伤了,我不舍得她做汤,其实,我更不想提醒自己,她等待的郎君,不是我。
不过她等待的那个人被我揍了,超级狠的那种。
上午,我让莲心在家休息,拿着她给我的地址去了临城的秦记酒庄订货。
我脚程快,连去带回才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进城时临近正午,集市还未散去,我停在馄饨摊边上,正想着要不要带一碗回去给莲心。
一抬头就看到了酒楼二层上临窗而坐的柳青延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你侬我侬的喂饭吃,卿卿我我的十分亲昵。
我被气得七窍生烟,直接原地一踏,飞身上了二楼,抓住那个混蛋的领子就往他脸上挥拳。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脚踏两条船,竟敢抱着莲心,竟敢让她喜欢你!
我承认我有些借题发挥,但是我想揍他很久了。
虽然出了一顿气,但心情还是有点郁郁,结果刚走到酒馆门口又看到了那些家伙,平日里学艺不精,业务水平低下,找我竟找的这样快,真是很让人……讨厌。
我从来没有如此盼望时间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是离别终究要说出口,我看着莲心,心痛如斯。
却不想峰回路转,居然听闻了此生最大的惊喜,她竟然说要跟我一起走,说她跟柳青延是演戏骗我的。
莲心说,她喜欢我。
其实在那支箭头下她奋不顾身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只是我不敢信,她那样好,我却不够好。
此刻,只因伊人一颦笑,世间愁苦尽可消。原来这就是画本中所说的爱情。
我听见无数烟花在心间绽放,万千繁花齐齐盛开……
不过只开到一半,就被冲进门来的两人踩了个稀碎。
柳青延口齿不清的控诉着我的罪行,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居然还掉了一颗牙。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一点点错,正想着要不要道歉,莲心却率先跨出一步挡在了我身前,十分护短的将柳青延的愤恨尽数顶了回去。
冰冷岁月久远,第一次有人这样护着我,只因为是我,就无条件维护。
后来,莲心和柳青延的未婚妻宋芝叉着腰吵了好久,最后还是柳青延先受不了了,抱着崩溃边缘的宋芝走了。
我命夜隐阁一众人陪着柳青延去看伤,并且交代必须赔付医药费。然后又把兴致勃勃的东来扔了出去,仔细的关好门。
最后一把将莲心扯进了怀里,像梦境中那样用力的抱住,“好啊你,从都到尾都在算计我是吗?”
莲心目光狡黠,竟掩不住的得意,有恃无恐,“是啊,谁让你陆大阁主清心寡欲不食人间情爱呢?那我只得略施小计,以身相传了。”
我第一次被人算计了还这么开心,宠溺的点了点她鼻尖,“油嘴滑舌。”
莲心向我眨眨眼,“那你喜欢吗?”
我觉得,我得尝尝才知道。
说罢倾身吻上了那娇俏嫣红的双唇,轻轻的舔一口又吮吸了一下,软软的滑滑的,像浆果冻又像糯米糕,有点草莓味又带点樱桃甜。
唔,原来爱情这样甜。
后记
我终于嫁给了陆离,却没能成为阁主夫人。
成亲后陆离同我回到了酒馆,用心经营,平淡生活,俨然是世间寻常郎君的模样,再无往日夜隐阁主的叱咤风云,偶尔甚至撒娇卖萌,连起床也要我亲亲才可以。
我曾问过陆离为什么离开夜隐阁,我也说过我愿意留在那里陪着他。可他只是笑笑,摸着我的头说他厌倦了江湖无休止的争斗诡谲,只想同我在尘世朝朝暮暮,赚钱养家,给我买发簪。
我知道他是哄我的,因为我不止一次的看到他在午夜起身,就着无垠星空,远眺夜隐阁的方向,低声叹息。
他其实舍不得,他只是太疼我了。
如此难得的如意郎君让我怎么忍得住不跟别人分享呢,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写本书。
陆离得知以后表达了强烈的抗议,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品评意淫的对象。我觉得他实在是多虑了,毕竟他这一款也并不一定是爆款。
陆离将我这激情澎湃的热情归结于我太闲了,于是在晚上更加卖力,企图让我疲惫不堪然后就此放弃。
可我一向意志坚定,不然也不可能追到他。
两个月后,我的处女作《五天搞定冰块脸》重磅推出,一经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城东冼才阁的朱老板急忙上门来与我签定了作者合约,并且谈妥了我下一本书《推倒傲娇男盆友》的独家发售权。
一时间,我炙手可热,而陆离,风头更劲。作为话本人物原型的他圈粉无数,收获了一众迷妹,也为小酒馆带来了超高的客流量。
我并没有天真的以为是我书写的好,我知道,这群娘们就是看他长得好看,嗯,跟我一样。
这夜,陆离打烊后回到家的时候,我正在奋笔疾书兼挥毫泼墨,创作灵感简直爆棚。
他凑过来亲亲我,“怎么还没睡?”
“我在写新书啊。《我与口嫌体正直相公的二三事》,这次我还自己画插图呢。”
陆离眉头微皱,声音瞬间冷厉,“不准写。”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花灯会上的那本春宫图,陆离总是这样,一边害羞不屑一边又身体力行的实践着,确实是口嫌体正直的典范了。
我觉得不逗他一下着实亏得慌,“我写的可是正经书,不像你,嘴上嫌弃小黄书,可小黄书里面的事你一样也没少干啊。”
陆离掩嘴虚咳两声,起身抱起我就扔到了床上,“该睡觉了。”
滚烫的唇很快袭来,颈侧点点濡湿,痒得我缩了缩脖子,肩头衣衫无声滑落,凉意一闪即逝,随即被大片的温热覆盖。一室旖旎,春色无边。
在意识最终沉沦之前,我还在胡乱地想,原来爱情真的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比如,好端端的睡了许多年觉,成亲后才知道,“睡觉”竟然是个体力活。
作者有话说:大哥大嫂爱情故事指路《永伤辛夷》,虐虐更健康。人生在世,一半甜蜜一半伤,所以我总是一把玻璃一把糖,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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