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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黑暗中,一撮光正晃晃悠悠地放大。灯光照着哗哗啦啦的落雪,惊起了熟睡的狗,在昏沉的犬吠簇拥中越来越亮。
红霞打着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腾。她的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的一小片花白,透过眼前的雾气,恍惚中以为是滑在一块白绸子上。
拐一个下坡弯,红霞站在了一座楼门前。抻出那只没僵硬的手,叩在木门上。沉闷的“砰砰砰”,在应和着她的心跳。
又是一阵狗叫。
“老~~林医生~”粗犷的声音从胸腔里跳出来,高吭嘹亮。她由这一腔来了精神,眯了眯眼看在门上,显然对这一声吼很满意。
“谁!”门里面传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就从门缝里溢出了钨丝灯黄色的光。
“是我,红霞!”
“啥事?三更半夜的!”随着一声吱呀,一个老太婆出现在红霞眼前。
俩妇人就站在门下,一个背着灯光,一个迎着灯光,她们的嘴里都不停地在吐着白气。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伴随着三三两两的狗叫,颇具诗家的意境。
经过谈话,老太婆知道了这孬女人的来意,果然是来找医生的。看着眼前这个高自己两头的魁梧女人,她眉一条,发话了:“你林叔岁数大了,最近还着了些凉,你看?”脸上充满了歉意的褶子。
“婶啊,我娃子病倒了,救命如救火啊!”
“你那命金贵~你要我老头子命?”
“你让我跟我林叔说!”
“不行!”
二
红霞看着在前面移动的背影,裹着厚棉服的一个老头的黑色背影。衣服帽子捂在他的脑袋上,他缩着脖子,肩膀也抽巴着,挎一个医药箱垂到腰间,只能看见俩胳膊肘,想来俩只手应该捅在袖子里。老头儿一步一步走得很小心,试试探探的,真的太慢了,在后面跟得着急。
雪花在小北风的拂送下,无声无息地落着,一点疲态也没有。两人头上、肩上都座上了一层白。红霞眯起眼看着前面,老头儿的肩膀上的那一层雪,越来越白了。她还跟在老头儿后边,嘎吱嘎吱地走,见到亮时,她看到老头儿肩膀上有了烙馍那样厚的雪,像刚开待烙的发面团。
到了门口,老头儿放下医箱,抬起右手,四指并拢,翻转成斜切样,放在左肩上用四根手指头尖儿由内向外弹雪。复又并拢左手弹右边,可一时手没抬上来,加了把劲,扯到肩上衣服,把雪弹回来到自己脸上了。他急忙用起另一只手,在脸上扒拉着。许是察觉不到脸上凉意了,就双手摘下连衣的帽子,往后面使劲鼓动着。一切做毕,他戴上医箱里的眼镜,双手背后,挺起胸脯,进屋去了。
三
温暖的灯光里,林医生仪态得体,正给床上的小孩把着脉。他叫小孩伸出舌头,他睁大眼睛看了看;他给小孩敲敲肚子,他贴近耳朵听一听;他问小孩哪里不得劲,他沉下眼皮想了想。最终林医生吩咐了:“五个葱头,仨大菠萝虫,一片生姜,砂锅煎半碗汤!”
“劳烦先民了,麻利点!”林医生看到俩人不知所措,又吩咐了。
先民赶紧跑了出去。
“红霞你别慌,娃子并无大碍,只是阳盛气虚,肝火旺而肾水虚,五脏失调啊五脏失调...”老林头抑扬顿挫地说着。
“那严不严重?”红霞眯眯眼,声音陡高了几分。
“受凉着寒,不打紧,我给他推推就好。”
先民风风火火地端上来冒着烟的一口砂锅。稍凉一些了,林医生伸手进去沾满汤汁,在娃娃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搓动着。他数着推够了一个疗程,自顾自地站了起来,收拾箱子。
红霞抻抻脖子,问:“这就行了?”
“邪寒已祛,表里俱健矣!休息过了今晚,发发汗,就全好了。”林医生说话时觉得腰板儿竟也没那样佝偻了。
拒绝了他们的挽留之后,林医生又走进了一片黑暗的白色中。雪已停了,只剩萧瑟的山风在有气无力地吹着。月亮隐在薄纱后,和积雪相映成辉,倒是能看清一点远景了,一片黑里嵌白,白里嵌黑的天地。他静静地走,慢慢地走,仿佛走在家里的菜园子里。翻过一座岭,他到了家。窝在老婆子身边,他感受到无尽的温暖,使他联想到趴在母亲怀里哺乳的婴孩。
四
冬尽春至,到处还没一点绿色,乡村家家闭门锁户,陇头山上成了热闹的场所。人们在不同的山头讨论着同一个话题,说笑着同一个流言——老林头老当益壮。一会一个人问:“林医生,那万婆娘屁股大不大。”众人一阵哄笑“那还用问?”
“林医生,那万婆娘喜不喜欢你唱的戏?”
“林医生,那万婆娘,嘿嘿,白不白。”
“林医生,你也给我开点药呗?”
每一声扯着脖子的诨话,都招着一片男人们的嗷嗷叫。女人们则都交头接耳,然后哈哈大笑或者无声地笑着。老林头正提着半袋种子,跟在老婆子后面往沟里撒。背挎着的唱戏机也在卖力地唱着《朝阳沟》。宽大的草帽遮不住七嘴八舌的说笑,他感到从脑子里轰的一下往外喷着热量,先是沿着血肉扩散到脸上,再就沿着脸上的一道一道皱纹爬到了耳朵上。脸很热,耳朵很热。他联想到了戏里怒发冲冠的模样,脖子开始粗了起来,真就要摔下草帽,学那诸葛亮来个“舌战群儒”。但他只能想,想着这些人忒过分了,一个个都还得管咱叫声叔的,都是乡下农村,那朝阳沟多好啊!
他正手足无措,旁边响起了老伴的尖锐的声音。跟那穆桂英挂帅里的三声炮似的,连珠喷出,四周都消了声。他认为老伴的嗓音真能唱穆桂英。
乍暖还寒时候,总有身体弱些的,受不住冷暖反复。在林庄这几个村洼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瘦光光的踪影。
现在他正骑在一条坡上,坡陡且长,他还手里拄一根棍子,奋力挪腾着。他破旧的帽子斜在脑袋上,裹得左边多点,右边少了点。他小小的耳帽挂在直愣愣的耳朵上,包覆着的干瘦的下巴正不停地张动着。灰蓝的布衫摇摇摆摆,被拽着往前。挽到小腿的麻裤沾满泥水,一片一片黄白的泥点子缀在上面。黄鞋套着他细巴的脚脖子,也已经湿了。
碰上一块黑石板,他扶着坐了下来。大口喘上了气,就开始怨那留女的百般不是。明明家里人多丁盛,连一个病号也安置不好,还非要我跑过去。又想:老舅爷也是,教我医术就教医术了,还传啥“医德”,可为难坏了我。
坐着胡思乱想了一下,他尖着嗓子唱道“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踏着泥路走了。
到留女家时已晌午了。一家人愁眉苦脸,见到他来,俱都添了喜色。问了症候,果然是留女屋人的老毛病发了。这女人倒是十分贤惠能干,平时干净利落。现在发了羊羔疯,头发散乱,整张乌青的脸都扭在一起,嘴里噙沫,双手紧握,浑身都在抽搐着。
林医生不敢耽搁,急给她口中塞一块净布,脑袋给她歪向了一边。又吩咐他们解下她的衣带扣子,浑身给她放了松。用了镇静的药物,又过了个把小时,她停止了抽搐,胸口的起伏变得平静。早备好的补药,林医生也吩咐家属给她喂了。
“最好还是去医院。”林医生接过对座留女给的烟,夹在指间。
“咱们条件,你老哥也知道。”
几个人草草吃着午饭,谈论之词极多唏嘘,都叹百姓不易。再待患者醒转,把了脉博,瞧了气色,开下许多方子,叮咛了医嘱,才背起药箱,往薄暮中走回,有些人家已起了灯火炊烟。
他觉得脚步是多么轻快,想着留女一家子的宽慰神色,及期待着老伴准备的可口饭菜,归途仿佛短了许多。
五
老林头回到家第二天病倒了,咳嗽不停,连着眼珠子喉咙管也要出来了。头晕目眩的,横卧侧坐都不得劲。手脚没有一点气力,连嘴也不想张。呼气出气鼻子里嘴里都热剌人。
他给自己开了方子,老伴取药煎了,喝了却没啥效果。他叹:是医不自医。村里西药急,没了法儿,老伴只能给他不停换着热手巾,喂点汤汤水水。
林庄的村长听说村医病了,抽了个空拎了二斤鸡蛋上了林医生家。去时村医正在被伺候着喝粥,村长瞧见了怎样的一个小老头儿?瘦骨嶙峋,脑袋手臂光骨头,胸膛肋骨一根一根数得明白,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正是病怏怏的村医老林头。
他二人从小开始就是死死的对头,打了不少的架,也互相帮着打了不少人,谁也瞧不上谁。现在年纪到这,反倒惜起对头来了。村长繁忙,语重心长告诫了一番,才起身离去。村长走后,林华两口子也拎着两尾咸鱼来看望一番。后又有看到村长的人拎着三三两两看望了林医生,并致以了诚挚的问候和真心的祝福。
万红霞也来了,林医生两口子虽然不喜欢这个是非女人,老伴还是把她接进了门。先民抱着儿子,跟在红霞后面进了门。一家三口围着病榻寒暄再三,表达了不尽感激,也表示希望林医生可以早点好起来。
末了,红霞取出一面锦旗,抖一抖,红滴溜溜的一面。眯眯眼看了看旗,说:“咱们穷苦人家没啥可送的,外地都时兴这个。”先民和小孩子都应和。
灯下,林医生被锦旗映得满面红光。“这个我受不起。”
“林叔啊,您为大伙看病,风里来雨里去,大家伙可都想给您个正式的表示呢!”先民坐到病榻上,握住了村医生的手。
“是啊,林大爷爷,你给我治病,我妈说要我来感谢你。”
林医生受了这第一方锦旗,挂在屋里喜庆,威严。村长托人在县里开了些西药,送来给了村医。服了以后,他感到身体麻麻的,酸溜溜的。过了一夜,浑身也有了些力气,戏机播到那咿咿呀呀的京剧也有兴致听一听,原来是《霸王别姬》。
六
已是七月份的三伏天气,蝉鸣愈躁,农人愈忙。午前午后屋外不能呆人,鸡报初晓,人们就投身田里。一锅饭留在家里,日头上竿时再回家吃,正温乎着。
林医生几个儿子各在外地,老两口留恋故土,不愿去享什么“福”。好在他们种的不多,够吃之余再送些给孩子们,他俩倒也能捣腾过来。
这天林医生刚收了农活,正蹲在楼门口喝着汤,就听见堂屋里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喂,我找林医生。”
“我就是,啥事?”
“俺爹,俺爹,一直捂着肚子喊疼。”
“你谁家?”
“先朝!”
“还有啥别的症状?”
电话那头很嘈杂,有女人的叫骂声,男人的争论声,老妪的喝止声,鸡鸣狗叫声,独独没了找医生的人的声音。放下电话,林医生又匆匆喝了几口汤,就丢下碗去收拾药箱。依着腹痛的症候,他备上了所有有关药物,就要出门,迎头撞上了进门的老伴。
“胡子不刮,衣裳不换,谁家恁急?”老伴上下打量了他。
林医生和她说了,不想老伴反应巨大,竟不让去。
道:“那先民先朝兄弟都是怕老婆的怂包,俩妯娌都是是非嘴子,咱可不能去惹一身骚。”
林医生当然知道,也是不想去。听了老伴言语,就放下药箱,蹲了门口,思索着:“寻医生的病情也说不清,治不成治不成。”老伴见他改变主意,也放心刷洗锅具去了。听着东厢响起了戏音,就更宽慰,便跟着唱上两句。可等去房里一看,人已没了影踪。
林医生坐立难安,蹲在楼门口不到一锅烟的时候,就起身回房里放开了戏,想能解解闷。可一段还没听完,就不耐烦了,索性背上药箱,门也不关朝外走去。
天上没有很大的日头,黑昏昏的云不知道攒了几层,挤压着下方的热气。树木草叶或卷或低,偶来一阵小风,都任由左右摇摆着。土路两侧是些沃田,这时候也裂开了纵横交错的纹。林医生戴一顶宽檐草帽,汗水像小河一样淌在皱纹河床里,往下流着。对开的衬衫扣子全都打开,露出了干瘦的胸腹,流下来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麻绳勒得胯骨发麻,系着腻唧唧的,黏在了腿上的裤子,他感觉着裤衩也湿了。刚打的宝贝草鞋也烫着脚,直想给它甩下来。
他咧着牙,眦着眼,迈着脚步。走过一户熟人,那人叫道“歇歇再走!”林医生摆摆手只顾走了。再过一户熟人,那人叫道“要下雨了!”林医生提提药箱,只顾走了。
沿路和许多户熟人打了照面,方到了地点,见惯了的土砖灰瓦。他快步踏进院墙下的阴凉,里面传出来叽叽喳喳的争论声。徐徐吹着的小风变得急了很多,对面的山头上划下来一道闪电,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一声霹雳,夏雨将近。他将药箱提在手里,整了整衣裳,他就直挺挺地往里拐去。
六
刚转进门,一群人就出现在他的眼前,男女老幼都有,正说得热火朝天。众人见他到进门,全都闭了嘴,脸面挂上了各自的笑容。先朝言明了父亲病情,引着林医生走到院子深处,望着一间厢房走去。临得近了,一阵臭味就挤着往鼻子里钻。推门开了灯,不大的屋子墙角支着一张柴床,正有个人蜷在上面。
林医生径上去查看,那老头儿只斜挎着一条裤衩子。苍蝇很稀罕他,满周围地嗡来嗡去。凹在头骨上的脸皮满是褶子,正咧嘴紧闭着眼。肚子上一坨乌黑,黑的白的都在那儿蠕动着。他一手垫在长满枯草的脑袋一侧,一手无力地游走肚子上。看这样的情形,纵使林医生行医四五十年,也腹中翻腾,一时忘了怎么下手。
那老头见到亮光也撑开了眼皮,林医生瞧见他的眸子,就想到了那些荒废的井口。老头儿张了张嘴:“老林,你来了。”他闭了闭眼,伸出手,用脸上的褶子凑出了一个笑。
“老哥哥你受住罪了。”林医生握住他的手,把满脸的褶子都堆到了额头。
“老林,老林,我不想死啊!”
林医生对他使劲点着头,俯身开始诊断。在老头儿的哼唧声中,他一寸一寸地清洁了他的上身。他细细地听了他的正手脉,又细细把了他的反手;他戴上听诊器,慢慢敲遍了他的整个胸腹;他翻看了布上东西的颜色,闻了布上的东西的味道。末了,林医生使劲咳出一口痰,看了看床上的王老头儿,又看了看进屋的女的,宣布:“我诊定…肠子,肠子都断了。”
没等人们有反应,林医生又叹:“我没的治,只能快去大医院开刀!”一大家子都沉默着,只有老太婆走近床边给他擦着身子。
外面传来了噗噗啦啦的落雨声音,又是哗啦一声响雷,炸破了这里的安静。
红霞往李医生那儿移动了几步,说:“林大叔,多谢您来出诊。我公公要确实这样,本是该去大医院的,可咱这平头百姓没几个好儿子,谁去得起!”先民先朝都出声应和着。“再说了。”红霞凑近林医生,“真要死,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也算是我们儿女尽些孝心。”
林医生为难极了,本来两人就很有交情,现在又走到这一步,怎么能不施为呢?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弄不好还得惹得自己一身羊膻味。这些姑娘儿子也是一些孝心。他坐下复又站起,把药箱放下也又挎起,就是拿不定主意。忽然,他想到了那面锦旗,现在应该正在家里熠熠生辉;老舅爷的教诲也冒了出来。等自己再过几年了,会有他体面吗?
哎,生老病死,楚霸王,穆桂英,岳飞这些戏里的好汉哪个又不苦了?
林医生铺开药箱,吩咐他们帮忙点酒精的点酒精,熬药汁的熬药汁,搀病人的搀病人。他先用药擦了皮肤,摸过穴位,燎过银针,一根根撮了进去,给他顺了气。又给喝了消炎的西药,清理了腐肉。过了片刻,再取下银针,裹敷了腐烂处。他站起来,拂去了脸上的汗珠,喃喃一句:“我尽力了。”
林医生往回走时,雨稍小了些。他淋着小雨点,草鞋浸在泥水里,浑身的清凉使他舒坦极了。往后几天,连阴雨下个不停,他也就天天窝在家里,没再出诊。
又过了一两天,王老头儿的消息传进了他的耳中。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还是使他猛地一揪心。平复了心情,他即开始找寻干净衣裳,准备过去看看。换完了干净的衫子裤子,他就着一片小圆镜,全神贯注地刮了胡子。一抬起头,他看到了那面挂在墙头的锦旗,还是滴溜溜鲜红的一面儿。他扯在手里摩挲着,跑了五十年,止落下了这一样摸得着的。
正感慨见间,楼门外响起了喊门的声音。开了门,一群男女一拥而上把他架了起来,往外就走。林医生慌乱中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他们分明都受过了自己的诊治,现在嘴里正念念有词的“庸医,庸医”。其中一人一把扯过他手里的锦旗,掷在了地上,人们哄踏而过。
又是一年暖春,处处潜藏不住的绿意,纷纷暴露了出来。杏花梨花都急着展示风采,山上的隐在石崖里的某株桃树,总能给人不期的喜悦。片片黄土地里,悠扬着呼喝及牛哞;道道背脊岭上,传递着乡情和农趣。
月亮绕上榆树梢头,楼门外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惊起来阵阵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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