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罗此时一身褐灰色长衣立在大殿,见我前来,躬身施礼:“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来!入座吧”我请他入座,侍从换了茶水,自秦国地牢一见,我这还是第一次接待他:“让士子久等、实在失礼”
“公主如此聪慧,不会不知道,他人家事,外人总是难插手的道理吧?”
我听他说出这话,自然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家中大概,但我与他不过是年少时一面之缘,实不算什么交心之友,而他自负高傲的模样,也不像孟贤(蒙恬)那般纯粹洒脱,让人一眼觉得友善。遂打算搪塞过去:“这也是我的家事!”
他弹弹衣袍,面不改色:“当然!甘罗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垂目一笑:“只是甘罗不明白,如今公主迟迟不肯对卫茵姑娘放手,到底是情份太深?还是愧疚太深?!”
他的话如同撞响了心中的钟,不由仔细打量了眼前少年,他依旧衣冠楚楚,秀眉星目。苍白的脸上已经稍见血色
“看来、甘士子恢复的还算不错”我一面斟茶,转下话锋
“甘罗已经几近痊愈,还要多谢公主三番两次救命之恩。”他故意将三番两次说的极重!随后清啜一口茶:“只是公主似乎还是老样子、喜欢避而不答”
“左右也没有外人,你有话不妨直说”
“自十多年前,甘罗巧遇公主,得幸受公主指点,为公子政伴读!先后几次因此受益,得以完成心中所愿,甚至是保住性命!甘罗在此谢过公主。然而,甘罗当年疑惑依然未解,如今又添新惑,还请公主如实回答”
“十多年未见,甘士子还是如此勤学好问、执着不休啊!”想不到,十年过去了,他还在为我当年一不小心说漏嘴的事而苦苦追问
他挑着薄唇一笑,接着说道:“当年天下无人得知公子政,您却先于世人知晓,还奉劝我追随于他、似乎是未卜先知嬴政定登大位。近来此事又是否像当年那般!?公主早就知晓我定会有今日之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吃不透他
“也没什么意思!甘罗从不信方士预言之能,只是想问清楚来龙去脉而已!”
“你怀疑我?!”
“公主所作所为,难道不该让人生疑?!”
“想不到我当日善意提醒,今日却成了足以让你疑我的理由!好一个甘罗!你也别忘了、是谁将你从死牢里救下来”
“正因如此!才让甘罗好奇!公主到底想做什么?”他眼眸清澈、却深不见底:“公主到底打算何时取我甘罗的命?”
“放肆!我夫人好心救你、你却在此反咬一口”不知何时,小师父已立在门外。他说着踏进殿来,将一件外袍披在我身上,握紧双肩:“原以为、正殿宽大,难免凉些!却不想人心更凉”
“听闻公子非从来以理服人、原来就是这般以理服人的!”甘罗瞬间便将战火蔓延到小师父身上
我站起身,与小师父并肩而立、面朝甘罗:“当今秦王曾为质赵国,这事你总该知晓吧?!而我就曾在赵地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观其言行举止,觉得此人可雕可塑。并意外得知他不日便可归秦。刚巧下蔡之地又遇上了你,你也说不日便会入秦。我便想着、秦地与你二人来说都是凶险万分,若你二人联盟定会相惜相怜相扶,别的不说,单感情便是坚不可摧的,再者依你二人之才,突破秦国危境、也就是预料之事了”我真真假假的解释着,希望可以蒙混过关
“我也曾这样认为,并因此试探过王上,可王上说,并不认识楚国公主”
“我当时并未向当今秦王坦白身份!秦王不认识楚国公主并不奇怪!此事我府上的梅姑和秦府夫人绿茵都可以作证!”
他轻轻松了口气,却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听闻公主一向与巫少很亲近!?”
“是!”
“甘罗虽是楚人,但却从不相信楚人的那些巫蛊邪说!更不愿近前这些人!不过,巫少身为道学中人,倒常常提醒我、不要与公子蛟亲近!仿佛定然知晓公子蛟会出事一般”
“既然这般不信任,出了事,为何又有去找人家帮忙?”小师父毫不客气,冷冷反问
“不难看出,他有心保我!既然保我,想来便是与他有用,我何不随了他的心愿!”
“便不能是仗义相助吗”
“巫道人为人轻浮,好色贪财,无人不知。与他无利可言,他会仗义相助?好,就算可以!难道公主与巫少之间的渊源也是起自‘仗义相助’!?”
当年隋候珠观宴上的那场刁难、恐怕在他眼里已经成为一场造势合谋。怪不得他会咬定我与巫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巫少也绝非你眼中那般清薄之人,我与小师父本是生活安定,只因我们中了别人的阴谋,致使小师父身中世间罕见的瘾毒,听闻秦国有位叫凤奴的人对毒药颇有研究,我这才轻装简行,入秦求葯,落脚在巫府,刚巧碰上甘老夫人,我这才知道你入狱之事。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今生会入秦、更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又是刚巧?!可为何会那么巧呢?”
“我……”巫少之前种种善意提醒,早就让他怀疑是阴谋,如今这个巧合、我竟无法解释!:“甘罗!秦国三后相争!你和巫少身在其中应是最清楚不过的。夏太后一死,成蛟无人庇佑,华阳太后和帝太后是绝不会容许公子蛟存在的。即便秦王与他亲如兄弟,也是护不了的。所以,成蛟之死,是必然之数,巫少虽然平日浪荡不羁,但到底久局朝堂、这种趋势、即便猜也是猜的出的。只因你身在其中,不能一观全局,所以才未能体察大势、受其牵连!”
“那为何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将我带来韩国!?”
“当日是老夫人苦苦相求,我们才答应出手搭救的。但当时我夫君身中瘾毒,我并无太长时间周旋,只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想先解决问题!我知道,虽然这样会让你失去身份、没了在秦国的前途,甚至日后都要隐姓埋名的过日子,但好歹能救下你的命,这也是最折中的办法了!这些也都是老夫人同意的”
“母亲为保我性命,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我深深喘息几口,已经气到浑身颤抖:“甘罗!你也别太高看我!我如今非君非侯,身后无门无国,此时谋你也是毫无用处。请你回想、从我们第一次相见、时至今时今日、我可曾害你一分一毫?!你可以怪我不能解你心中疑惑!也可以怪我因急于救你、而让你失了身份!可你也不该疑我暗中操作一切啊!我没有那种能力!更没有那种心情!”
他沉思良久:“只要公主能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便相信今日所说”
“第一个问题?我不是都解释过了么!我在赵国便已经与秦王……”
“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公主避而不谈的问题!”
“第一次相遇的问题?!”
(“好,甘罗,年少大才,明辨是非,遗祖上之德。尔等不如。甘茂甘丞相乃我大楚杂学巨子,可怜为时势不容。今日魂归故土,乃我楚地之幸。本君理应祭拜……”)(“说吧,你想问我什么?
”我与公主素不相识初次谋面,的确好奇您是如何得知在下姓氏。“
”这个……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替甘丞相辩白“
”公主虽身出王族而本性贤良,虽长享富贵却也如我等历经磨难,世间冷暖炎凉与那些蝇蝇苟苟,我想公主心中自是明了的“
”你倒聪明伶俐,以为奉承一番,我便会回答你的问题么?“
”我以如约为您解惑,难道公主要耍赖不成?“
”并非不想说,我说了怕你不信“
”公主说了便是,信不信由我“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是猜的。“
”猜的?此话甚无理据。天下姓名多矣,如何你一语便中?“
“总有一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姓名。所以我才知道”)
我真是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大坑啊……怪不得他会怀疑我!看来!只要我一日不能解释清楚为何能第一次见面就说中他的名字!他便一日不会解开心结!:“我若说,当日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估计不会信吧?!”
“我信!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当初说过什么,但我也无需知道!”说话之间,小师父从拢着的袖口取出一份户籍、扔给甘罗:“我只知道,我夫人为你费劲心力、做尽安排!毫无私心”
他惊讶的望户籍,又望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而你、可回赠与她最起码的信任?!”
“这是……!”他惊讶的看着我
“本想等你身体彻底恢复了在给你的,如今这样也好。你若信我不会扰你,便拿着这份户籍去我夫君的老家安定生活,你若信不过我!便等身体安好了,自己去想办法。我想依士子才能,安身立命还是不用愁的。”
甘罗终究不愧是有神童之名,虽受感动,却也不能干扰他的决定,只见他握着户籍、缓缓站起身体,目光时而犀利时而坚定、时而沉思、转了数转。终是将手中的户籍扔到案席之上:“甘罗如今无官无职、一身轻松、正是难得清闲之时,若不能趁机了却心中疑惑!定然会成为心中大憾。甘罗哪都不会去!就只好暂借公子公主片瓦遮风挡雨了”说着拱拱手就要起身离去
“站住!我韩非招待的是十二岁封相的有志才俊甘罗、而不是颠倒黑白流氓行径的泼赖……”
“小师父!”我挡下小师父:“就让他住下!”转而看向甘罗:“你可以住下、但我们俩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赌什么?”
“我预言两年之内、吕不韦会被削官还籍!甚至被杀!如果我错了、便如实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如果两年后一切如我所料,你便无条件相信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并且永不再提往事。”
他来回度两步、思索良久:“但你要保证、不可对此事做任何手脚”
“你就府上,随时可以督查,我也发誓、绝不会干预此事!但是,一来我们府上不养闲客,二来,也避免你才学浪费、从明日起,你便搬进门客住的宅院,为我夫君谋事!”我抓起案几上的户籍,重新扔进他的怀中:“就算谢他为你劳心劳力换的这个韩氏身份吧。”
他沉思了一会儿:“好!既如此,两年为期,若是我输了!世间再无甘罗,有的只是韩府的韩青、小字毕之之人”他啪的合上户籍!一如当年傲不可言的清水少年。
现在我只希望,写吕不韦传记的那个作者没有记错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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