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要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将来落脚在哪里。”
在柏林,我和我的心理医生谈起我的妈妈,谈起我德语本科毕业时的抉择。我的心理医生说:“所以你是将她的意愿放置在你自己的意愿之上的?”我说:“没有啊。我的朋友们都说我很独立。”“可是你的确是放弃了自己想做的事,而选择了她为你建议的那条路。那时你就想来德国,可是你没有来,而是留在了国内。”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一直在坚持自己的意愿,而是一直在受我妈妈意愿的左右。我以为我很独立,可我并没有。我妈妈认为我过于独立,可我其实一直在受她的影响。
我说:“无论隔得多远,她的声音她的渴望一直在压制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无法放手去做我想做的事。”医生说:“不,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决定受她的影响多少。不要让那些事情过度侵扰你。”这一句点醒我。我是成年人了,我可以自己决定受她的影响多少。
我起个大早,去雅典卫城,路上遇见来自悉尼的Peter,他是位亲切的绅士,我父亲的年纪。后来我们聊了一整天,他告诉我:“去接受尽可能好的教育是你的责任,这是你的责任,这不是自私。你必须要尽可能地去挖掘自己的潜能,找到你要做的事,找到你自己,有一份你的事业。你还年轻呢,你还有很多的生活要去经历。爸妈着急,你不要着急,你不要让这些声音过度打扰你。这并不容易,但你已经长大,现在轮到你去教育你的父母,让他们随着你一起成长。”
雅典卫城,我走在数千年的废墟里,欧洲文明的发源地,我感到悲伤,因为我无法与他们分享这一切。他们会怎么样呢?因一无所知而不屑一顾?因忧心忡忡而大哭大闹?责备我贪玩并唤我立刻回家?再提起谁家的谁生了几斤几两的婴儿?
当我的妈妈闹这些的时候,我都过于不屑,不屑再据理力争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发现,我们是没有可能相互理解的,永远也不可能。她奉行的哲学是:“我们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是做给别人看,别的我们都不缺了。”我的哲学是:“我的生活关你什么事?”
有一天和妈妈通话,使我一周一蹶不振。继而我在我们三个人的家庭群里写道:
“你们从来没有表扬我,也没有为我感到自豪。你们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在德国闯荡并且找到工作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只觉得去旅行是一件丢脸羞耻的事。你们只觉得女孩子不要太聪明要孝顺听话。你们不懂。我没有家人的支持,家人从来不认可我做的事,从来不鼓励我,从来不觉得我是骄傲,相反却否定我和嘲笑我,从小到现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说话一直很小声,心虚,没理由地不自信,即使很优秀也还是不自信,然后我去看心理医生。没有家人认可我,我最在意的人不认可我,我感到很孤独。我一直指望你们渐渐能理解,我们相互能渐渐理解。今天我的老师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父辈有父辈的人生和价值观念,你也有,互相之间并无对错,你比他们见的世界更大经历更多,要更宽容坦然。你就平静地告诉她: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而已。’”
我给不了别人他想要的东西,我不想讨好别人,我甚至无法假装。所以我爸爸坐火车来拉萨找我,高高兴兴地来,留下一句:“你在这做什么,浪费时间,没有地位。”离开。他为了赶火车,将行李丢给我,自己空手跑到前面,留下我扛着行李十分诧异。
对啊,我可能很蠢,我单枪匹马,我血肉相搏。我蠢得彻底,去请求允许,去请求理解。搭上我的青春,搭上我的情绪,让与父母之间的抗争代替了本该是与自己人生的抗争。
但我现在放弃了。
我从来就都是孤独的,现在我就一个人走。
我们永远也没有可能相互理解。
坐在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里,Peter问我:“那毕业以后呢?”我说:“还不知道呢,可能换个国家生活。”Peter说:“你可以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
走着走着,Peter就转头对我说:“如果可以,我想一直旅行下去。因为我热爱旅行,我喜欢在不同的文化和国度里生活。”Peter身上有一种温暖的光芒,柔和而真诚,仿佛只要靠近就能感受到。
他是医生,在澳大利亚工作了15年后,出去到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柬埔寨等不同的国家工作与生活过,有一位日本妻子与两个孩子,是个幸福的人,从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感受得到。我原来在思考,如果英语不够精湛,是无法与人深入交流的。现在我觉得,不是的,与有些人的确无法深入交流,但有时你遇到的人,甚至不需要多好的语言,你们就能成为知己,因为你们是同一类的人。
我们是同一类的人,如何可以,我也想一直旅行下去,不停歇。可是这次我的回答却是:“不过一直旅行也会疲倦,不停地更换地点。最好是,能到不同的地方生活,比如在每个地方呆半年。”这是我一直没有变的想法,我想去过一种全世界流浪的生活,不止是旅行与到达。一定也会有人这么想,一定也会有人像我一样,既有活力又有定力。
Peter就是我的榜样,他曾过着我想要的生活,也正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在周一的博物馆前等开门,鸽子们在正午的草地上睡觉。Peter说:“这些鸽子让我想起中美洲Galapagos Islands的鸽子,当你走进鸽群,它们不会飞开,因为它们没有防范的意识,它们没有人类会伤害它们的意识,所以它们就停留在你身边。”继而他对我说:“你一定要去那里,我想要你去那里。”
有一天我会去到那里,也会去到悉尼。你是我生活的线索与灵感。
搭地铁回旅舍时,Peter突然对我说:“你必须要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将来落脚在哪里。”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对我说:“我关心你的命运。”不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只是因为热爱旅行,热爱生命,热爱这个世界,真挚而无畏。
我的父母永远无法像Peter一样,但是记得Peter说的,他们成长在很艰难的年代,他们没有安全感。“这并不容易,但你已经长大,现在轮到你去教育你的父母,让他们随着你一起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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