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周末刚刚结束了短短一个星期的癌症病房轮转,终于可以义无反顾的按下闹表,睡到一个没有什么阳光的中午。
然而睡得并不好。梦里我好像一直念着liver met,bone met……。被senior doctor抽爆书的场景不断在脑海盘旋,大家面面相觑着,挤牙膏似的蹦出一两个答案,然后consultant带着满身肥皂的香气告诉大家,next case。
作为食物链的低端:一个只能做安安静静的占位性病变的初次见习的医科生,最尴尬的时刻无过于探病时间被病人家属非常礼貌的叫一声“医生”,并在她们殷切地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及时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医科生。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其实一个最初级的占位性病变究竟应该在病房里做些什么呢?即使听了学长学姐再多掏心掏肺的经验,对于我这个家中三代远亲紧邻都没有医生的“独苗”来说,“病房”真是个抽象的概念。为了克服这一点对未知的恐惧,我凭着脑海仅有的医生形象,把能挂的名牌都挂在胸前的口袋上,插上几支饱经沧桑的笔,再把左右两边的口袋都塞得满满当当,听诊器横挂在脖子上——直到俨然变身一个行动之前的特工才终于稍稍安心。最后解开白袍的几颗扣子来烘托内心的义无反顾:好了,可以出发了!
然而打开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立刻化身一个极不专业的群众演员,连主演是谁,都分不清。
二、
医生说了什么,照抄下来;那个标语不认识哦,抄下来;这个abbr什么意思?别怕,先抄下来再说!
还没习惯站着写字,狂草的字迹立刻爬满宝贝了好久的本子,来不及心疼拉松的皮筋,因为医生已经以矫健的步伐狂甩我们两三个床位了。
要说最猝不及防的还是,怎么面对病人。
来到癌症病房住院的病人其实和其他科室稍有不同。对于他们来说,治愈是基本不可能的了,能做的就唯有用剩下的体能和 各种治疗的副作用+肿瘤 做抗争。如果病情稳定,即便不久后还要再入院抽积水,他们也要拖着稍稍稳定的癌细胞回家,努力不动声色的保持生活的常态。
进病房的第一天早上,就遇到病人去世。带我们的医生什么都没说,但我真希望有人能教教我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样的反应才正确,应该怎样看待死亡才正确。从病床边围了一圈人,到传来哭声,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完全不足以让我完成对死亡意义的思考。第一次,一个生命在离我如此近的距离之内消逝了,难道如此云淡风轻吗?我问自己。
没有答案。护士台的笑声继续,我继续抄着每一句话,以恒长的步速走过那个几分钟前还温热的身体:看着她的脸,我想起了我的大体老师们。这不是第一次面对一个不能再醒转的身体,可是生命的问题仍旧,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生死?我依然没有资格解答。
在见过了许许多多被疾病慢慢侵吞,但是只能选择减少痛苦的病例之后,我突然想到,如果自然老死的情况少之又少,那么每个人都会面对一个被疾病结束生命的结局是吗?我从没想过我会被什么结束生命这个问题,可是当我到了五六十岁突然因为喘不上气而被诊断为肺癌晚期的时候呢?当我发现我已经老到无法承受治疗,而只能看着病魔慢慢侵吞身体的每个角落直到最后夺走灵魂的时候呢?原来每一个离去的夜晚,都有着面对医学局限性的无奈;亦或是看穿局限性无处不在的,最后的,坦然。
三、
大部分的病人其实已经无法毫无困难的交流,我们能问病史的就更寥寥无几了。
面对那些其实已经病重,但是还在用余下的时光尽力微笑的人,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我才是病人,我才是需要被治疗的人。在如此萍水相逢的缘分里,在我们能做的如此至少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把善意源源不断的奉献出来,让我们踩在他们被病痛折磨的瘦弱的肩膀上向一个更好的医生,一个更好的人前进。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而总是把死挂在嘴边,现在看来,那些想法也许暗藏着一种优越感,掌握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的优越感让我觉得放弃它很酷。而如果我面对一个已经残缺,已经有遗憾,可见未来尽是阴云密布的生命的时候,当我丧失这些优越感的时候,我还会有珍惜它的勇气吗?
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活出意义。
四、
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一直探望的婆婆经过五天的治疗病情已经稳定很多,她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加油,努力!”
我说,我们共勉。
我知道从此之后我再难见到她,甚至不久的将来,就会永远失去见到她的机会,但还是选择断开一切联系的离开。在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帮她减少痛苦之前,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她的生活呢?
能回报她的善意的,能稍稍安慰我心中这一份无奈的,唯有努力,唯有尽心读书,唯有成为一个好医生。
五、结尾的话
第一个短短一星期的医科生见习,恰好是在癌症病房这个总让人怀疑人生的地方。所有的疑问和莫名的惆怅,可能都需要时间来解答。再次感谢那些给我温暖,给我鼓励的病人、医生、队友,让我这个不知所措如惊弓之鸟的小小医科生,能找到前进的动力,因为喜欢病房而重新燃起做医生的斗志。
仅以此文,纪念这一个星期所有人的陪伴相守。我爱你们。
文/宵夜
图/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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