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安庆市十里中心学校 汪琼
生命中的九十度临近假期,午间凑巧办公室没人,抓紧时间录《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就算大家在,看我戴着耳机嘴里叽叽咕咕的,都自觉不做声,讲话打手势,走路踮脚尖。虽是薄薄一本书,对一部分特殊的孩子,也是难爬的大山。我的普通话自己都头痛,声音跟主播比更是没地缝钻,但专门为他们录的、熟悉的老师之声,对爬山的孩子,多少算根拐杖吧?似乎听到有人敲门,没办法理会,不然又得重头来。录完最后一个字,门推开了,杨家奶奶推门进来,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还戴着安全帽,是在建筑工地上做事吗?她站直,皱纹像花:孩子不好带,汪老师,你辛苦了!说完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九十度。我吓得一下站起身来:你们更不容易,我能做一点是一点。有点语无伦次了,她是长辈,这怎么担待得起呢?杨家奶奶是过来替孙女拿这本暑期共读书的,刚才敲门的是她,一直在门外等着。
我没见过孩子的爸爸妈妈,午间和傍晚,穿着工作服匆匆忙忙接孩子的总是杨家奶奶,沧桑桑、黑黢黢的脸上,总铺着大地一样的微笑。初春时,学校在后操场给每个班分了一小块地,让各班开展种植课程。平整土地?我连锄头都拿不好,只好在班级群里求助。杨家奶奶秒回不算,放学扛着锄头来了,问了我是哪一块,扛着锄头就去了。放学是见家长的黄金时机,各个孩子各种情况,忙着忙着就将这事丢脑后了。第二天上班才想起来,赶到后操场一看,平平整整的,跟旁边疙疙瘩瘩的大土块相比,我们班这块地细腻得刚出烤箱的黑面包。百事迷糊的我,常常是通过细节洞穿些什么。
小杨呢?大个子,小糊涂。学校选拔黄梅戏大鼓小演员时,低年级每个班才一二个名额,她被挑上了,训练不到两次,老师无奈跟我商量换人:静不下心来,总是东看看西望望的,左摸摸右敲敲,没办法跟上趟儿。上课也是这样,提醒她,用有所谓又无所谓的眼睛看着我,会好几分钟,但管不了多久,又窸窸窣窣起来。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小杨慢慢听课了,很少在课堂上发声的她,也时不时冒出几个金句,将她名字中的“楚”大大写在“今日之星”上时,她会笑,笑意像白玉兰。期末小测,考前跟孩子们约定:前10名的,暑期各奖励《林汉达历史故事》一本,让家长读给你们听,放假结束再还到图书馆。也不知小杨用了多少力气才打败那个东丢西拉的自己,总是80分左右来回的她,居然考了90多,居然进了前10。拿到奖品时,也是笑,也是鞠躬,也是说:谢谢汪老师!
生命中的九十度老师这职业,是桥,是船,是船夫,迎来送往中,忘记和被忘记,都只是平常。杨家奶奶鞠的这一躬,几个沉睡的鞠躬故事,也就被唤醒,起身,向我走来——
那天在朋友圈吐槽:如果可以换,我想换个颈椎。马上,迅速,飞快,唐家妈妈的微信来了,是段颈椎康复的小视频,简单方便易学好用。每个节日,无论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只要是节日(当然,清明节、父亲节除外),她的问候从不迟到、从不拖欠、从不遗漏。晚睡了,提醒我早点上床;天冷了,提醒我加衣;工作忙了,提醒我要注意休息,比我家人还家人。她的儿子,我只教过半年,而且距今已过去11年。对一个人能长情如此,我自问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我不记得我究竟是怎么待他儿子的,只记得儿子白皙,讲话急,跟他玩的小孩不多。喜欢看书,才三年级,对事情的看法就有些不一样。语文课上总是举手,如果点到他的名,一节课都江水绵延,动手能力似乎不太强。我呢,也常是人群中孤单的那一个,秋鸣也悲,对他会有些同类之感吧,加上不忍唐家妈妈那焦虑、热切、无助、疼痛的眼神,鼓励的话也就多几句而已。暑期前最后一次返校,唐家妈妈请假赶到教室门口,也是像杨家奶奶一样的场景。并没有创造奇迹的我,一直愧疚……
生命中的九十度而王家妈妈鞠的那一躬,被刁难后的委屈和伤害,缓解不少。那时年轻,家里丫头也小,刚改行教语文,当班主任,各种焦虑,各式窘迫,各样急躁。小王同学上课耐烦不住,还搅得四邻不安、五里不宁,我教训了他。下午上课,一个身材魁梧、眉间一股戾气的男子,带了几个痞子样的男人围在教室门口,指名道姓要我出去。放下课本走出教室,打头的男子指着我鼻子说:你再动我儿子试试!那时糊涂得狠,一向怕鬼不怕人的主:你是谁呀?谁是你儿子?我怎么动你儿子啦?他报了儿子的名字,我还没及时醒悟:他上课不听课,还影响其他小朋友,难道我不管他随他去吗?后来就不太记得了,也不知那紧捏的拳头为什么没在我身上开花。只是校长找我谈话,那拳头,实实在在打在心上的!
满腔热情被这么一搅局,就像刚刚盛开的花儿被暴雨摧残一样,湿淋淋、软耷耷趴在地上。心里恨恨想着:这孩子,再也不管了,否则真吃不了兜着走。想法还没落地呢,一个个子高高却驼着背、五官清秀却满面愧疚的女子就来到教室门口,期期艾艾在门口等着,直到下课铃响了,才一箭步跨到我身边,什么都不说,一个九十度的躬鞠下去!我这么一个小个子,她这么一个大个子,身子弯到到比我还低小的位置,真是蒙掉了。抬起上半身,眼泪已汪汪:汪老师,是孩子他爸不对,不好,不讲道理,您千万不能放在心上,千万不要跟他计较,千万不要不管我孩子啊!我给您赔礼道歉了。
后来陆陆续续了解到一些情况。到今天,那一届学生很多名字都记不起来,但王家妈妈的笑脸想丢都丢不开。孩子不管考得多糟,被多少家长投诉,她又多少次被各科老师请到办公室,她永远是感谢老师,永远是请求老师再给孩子机会,永远是一个西瓜全给孩子吃哪怕吃不动剩下了自己都不碰一口。一个女人要做生意挣钱养家,要死命拽住随时往下滑的、不懂事的孩子,还要时时刻刻对残缺不全的生活保持微笑,换做是我,还笑呢,不疯才怪呢!也是她,让初当班主任的我,明白了一个理儿:在老师心里,也许不自觉会将学生分个三六九等;但在妈妈眼中,她的孩子永远是她的唯一。当然,时至今日,她并不知道她是我职业生涯里很重要的导师。
后来很多年,我参加了小王同学的升学宴。其时,我已举家迁居宜城,那届学生也没带到毕业,大多没有了联系。王家妈妈辗转通过我婆婆,要到我的联系方式,一再打电话请我一定回去,一定给她个面子,一定给个机会让她全家表示感谢。也是十几年的光阴带不走的记得啊,心酸,心动,心痛……酒店门口,见到喜气洋洋的一家。小王同学已是榕树一样的男孩,早已脱去小树苗的稚气、懵懂。见到我,“哗啦”,一个躬鞠到底!时光是怎样厚赠那些坚韧温厚的人呢!我习惯性想摸摸他的头,却已够不着了。王家爸爸也热情打招呼,我还是有点想躲开他的笑脸。孩子考了个很不错的大学,办了几十桌酒席。一家人过来敬酒,左感谢右举杯的。其实,最应该感谢的人不是王家妈妈自己吗?
生命中的这些九十度,拼起来就是个圆,尽管是半径不一样的圆。我们再不好,总还是有人信你,助你,暖你!
(向日葵来自安庆一中刘老师朋友圈,喜欢,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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