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里,檀香冉冉,却没有半分暖气。
朱雀铜镜前,雀惜眼前摆着凤冠霞帔,珠罗琳琅,门口来来往往,各色人拿了东西摆好出去又进来。
雀惜面色冷漠,深吸了几口气,开口道:“这里什么都不需要,莫要再送了。”
声音未落,却见一守卫统领一身铁甲走了过来,一只手握着佩剑,沉声道:“公主见谅,太子殿下交代了这些饰物务必要要公主亲自过目才行。”
此人正是一直陪侍在东陵太子身边的侍卫首领罗恒,上次三国会一堂时,练曦见过几面,是个军令如山的古板之人。
一旁的侍女知公主近日心情不好,到此时开口只怕是忍无可忍了,赶忙过来,道:“首领,公主近日身体不适,这些饰物可否先等等,稍微女婢再伺候公主试换.....”
罗恒心冷性傲,心觉东陵太子旨意大于天,压根懒得搭理一个北漠小侍女,直接打断道:“北漠东陵和亲,仍天下盛举,万不可有一点差池,末将奉太子之令,还请公主以大局为重。”
说罢,一只手直接将令书递了过来。
气氛骤变冷滞,雀暇宫里侍女战战兢兢,一个个低下头去,四周静默无声。雀惜仍坐着,淡淡看着罗恒硬伸过来的手,似正要开口,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纸令书。
雀惜微微一怔,蹙着的柳眉忽得舒展开,抬头望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身淡色衣裙,腕间一抹红绳,醒眼耀目。她侧身而立,夺过锦娟的令书摇了摇,道:“我替公主接,你满意么?”
眉眼含笑,语尾微扬。红装墨发,绝世无双。
近身侍女道:“小郡主?”
一人低声惊呼:“你是何人?”
练曦放下令书,单手丢在一旁桌案上,道:“练曦。”
练曦?罗恒目光如炬的在来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很快就想起来来人正是先前在北临射箭赢了太子妃的人,她当时留给太子妃的考题至今无人能解,心里不免一阵恶恼。只是他同样也想到了前些日子北漠盛传的风波,练将军府满门被斩她却安然无事,祭天盛典行刺北漠皇帝也全身而退,还嫁给了北临少主.....种种事迹
罗恒做出权衡,拦下身后的手下,道:“不知练郡主到来,末将失礼了。”
练曦懒得客套,单刀直入道:“免了,用不着。”她向屋里一群侍卫扫了一眼,道:“罗首领,请回吧。”
罗恒道:“郡主见谅,末将奉命前来,需公主清点好和亲饰物才好回去复命。”
其实他并非不懂变通,只是习惯了宣扬国威。练曦也看出来了,道:“那阁下便出去等着。”
罗恒道:“要等多久?”
练曦道:“四五个时辰吧。或许七八个时辰也说不定。或者明天。”
罗恒道:“职责所在,末将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练曦傲然道:“等不来也要等。”
罗恒忍了一口气,故意道:“不知郡主找公主有何事,末将听闻郡主与北漠陛下前些日子闹了不愉快,万不可迁怒报复公主啊。”
他话音一落,四周窃窃低语起来。
见他故意意有所指,挑拨离间,练曦眉间闪过一抹戾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你管我是迁怒还是报复,退下便是!
最后一句,她脸上的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转为阴沉,明显已经失去了耐心。这样子倒与祭天盛典上又几分相似,雀惜不安的看着她。罗恒也是一阵头皮发麻,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觉得自己被一介女流威胁实在有失体面,怒气立即便翻涌起来,厉声道:
“自古以来,后宫女子不得干政,雀惜公主与我太子殿下和亲仍是政事,你虽为郡主,却也无权干涉!”
练曦笑道:“我有没有权,便无须阁下北漠皇宫内苑劳心了,恕我说一句,莫不是阁下或是东陵以为和亲了,便能在北漠指手画脚。”
罗恒虽然内心的确有把北漠视为东陵附属的心思,但被这样直面回击,罪名可大可小,还是忍不住面皮一红,噎了半天,指手道:“信口雌黄,你一个谋逆叛臣之女.......”
话音未落,练曦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她袖中手腕一转,一只袖箭握在手中,速度极快的抵在罗恒脖颈上,四下众人霍然一惊,雀惜猛地站起,叫道:“练曦!”
后排的侍卫从侧边看着自家首领的脖子瞬间被划出一道血痕,又怒又畏道:“练郡主,你别乱来,我们是跟随太傅一起过来和亲的,这也是你们北漠陛下同意了的!”
练曦厉声道:“哪又如何!我练曦从来不是听话之人?!”
雀惜走过去却不敢走近,细想下又有点懊恼,和亲大局已定,她本不该使性子还让练曦看见。
这样,练曦也不会替她出头闹出这一幕。
雀惜看着练曦大怒的神情,劝道:“练曦,别闹,快把箭放下,别伤了罗首领。”
练曦看了她一眼,在那双漂亮澄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近乎凶煞的倒影。她忽的转过头,道:“罗恒!”
她道:“我陪你废了这么多唇舌已是客气,想必你也听过,我练曦谋逆叛臣之女,胆大包天的很,不想我动手,马上带着这些人,滚!”
罗恒咬牙死扛,可没想到手下人搬出太傅和北漠皇帝,练曦还是软硬不吃,脖子上抵着的短箭力道加重,只得摆手道:
“.......郡主!郡主息怒,是末将口不择言,僭越了,我等马上离开。”
练曦冷笑一声:“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她情绪上来的快,去的也快。待罗恒领着一帮手下离开雀暇宫后,马上又换上了另一幅样子。
雀惜看着她,仍心有余悸,道:“练曦你怎么了,怎么生这么大气。”
练曦眼睛眨了眨,一身戾气化为虚无,道:“看不惯有个傻子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雀惜自然听出了她的指桑骂槐,心头一软,眼睛蓦地一红,偷偷用袖口抹掉,压了压声音,才道:“今天各大使臣过来,我以为你不会有时间过来。”
这段时间,练曦一得空就会过来看她,只是她知道今日是亲和使者来访的日子,练曦作为一国郡主,还有风瑾月特殊的身份,他们定然是要出席的。
练曦点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是不得空,所以我开溜了。”
“真是胡闹~~”雀惜低沉着声音故作嗔怪,手却下意识的紧紧握着练曦的。
练曦道:“雀惜,你也陪我胡闹一次好不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的。”
雀惜感激的看着她,转头看着外面傲雪开放的梅花,思绪似乎停留在某个地方,表情不喜不悲,慢慢道:“你帮不了我的……”
“那你就自己帮自己!”练曦急切的说,从腰间掏出一张布帛塞到雀惜手中,面容坚定而决绝:
“当初你让我帮你留意廖晗城,我觉得他并不适合你,而那东陵太子却差廖晗城不止十倍,上官楚瑜更不会是一个愿与人共侍一夫之人,雀惜,你真的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况且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也不是她能解决的。
“一场两国的政治婚姻,你能维持多久?之后呢,你又该如何自处?”
练曦目光紧迫,似乎要把她从执拗的坚持中拉出来一般。
两人四目沉沉对视一阵,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半晌雀惜道:“练曦,你会离开风瑾月吗,跟皇兄在一起,皇兄对你的喜欢不差风瑾月半分!”
练曦道:“自然不会。”
雀惜的脸沉寂下去。
练曦道:“无关乎多少,我只要他。”
雀惜道:“......只要他?”
“练曦,你果然任性,也只有你敢用这样不管不顾的口气说话。”
练曦沉默不语。
须臾,她道:“随心而已,只要管自己喜欢的,顾念自己想要的就足够了。”
“......”雀惜喃喃道:“是啊,你从来都是众星拱月,自然事事都可以随心。”
她浅笑一声,不知带了多少意味,自言自语道:“......你的生命里有太多好运,以前有练将军有莫逍遥,现在有风瑾月有皇兄,不要不承认,即使皇兄抄了练家杀了莫家三族,他也不忍伤你,即使你嫁给了风瑾月,他也放不下去你,所以,你活的恣意骄纵,为所欲为。”
捡起被先前被扔在桌案上的令书,手指点上送过来的那些和亲饰物,雀惜漠然道:
“可是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北漠练曦,其他的人没有你这般的好命。”
两炷香后,练曦走出雀暇宫,一直在外面忍声静候的东陵一行见她出来,气焰微涨但仍不敢动作,只得恭敬目送她离开,随即侍女出来传话,召人进去。
练曦闭眼,知道这次交涉失败,便彻底没的挽回的了。
她脚步虚浮的往外走,看着四周满院的梅花 ,总能记起第一次看到雀惜的情形。
那时,练曦才刚跟父亲与墨叔叔一家从疆漠回来不久。她一进宫就被四处新奇未见过的花卉奇珍吸引,趁着父亲在面圣一路从御书房跑出去,还没进雀暇宫门,便看到一个神气的小少女爬在高高的木梯上摘梅花,觉得新奇又好玩。
练曦在下面仰着脖子叫道:“再往上点。”
雀惜抱着树干,往下看到一个生面孔,停在那里,道:“你是什么人?”
练曦一门心思在梅花上,兴奋道:“我是练曦,你再往上点,最上面那支好看。”
练曦在树下手舞足蹈的等了半天,见她还是不动,奇道:“你怎么不动啊,就是你左手边往上一点,你够一下就能够到啊。”
雀惜面露疑难,她今早晨起,看到宫里腊梅绽放,觉得煞是好看,才动了心思才摘几枝送给皇兄,只是爬到现在这个高度,心里已经有些害怕,本来折了手边这支就好了,谁知下面突然来一个人吱哇乱叫,让她再往上一点。
她才从禁幽庭出来,那些侍女奴才明面上称她公主,背地里总是嫌弃她的出身,觉得她软弱可欺。胸中一股恶气憋着出不来,又害怕又不想示弱让人笑话,抱着树干半晌没敢动,斜着眼睛往上瞄了眼,就要硬着头皮往上去。
谁知,那边刚才还在手舞足蹈的练曦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像猴子一样迅速超过了她,脚踩在树杈间,整个身子直接站了起来,伸手一够便从最高处折了一支下来,然后双腿夹着树干,像滑滑梯一样滑了下去。
雀惜抱着树干默不作声。
练曦拿着花枝对她招手,道:“好了,你下来吧,我给你折了。”
雀惜偏过头去,道:“你走开!我才不要你的!”
练曦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话踩了雀惜的自尊心,怔了怔,道:“怎么了,你不是不敢上去吗?”
雀惜想着她刚才一连串动作,听她还说这话,简直像是故意炫耀,嘲笑自己般,眼眶都有点红了,大喊道:“谁说我怕高了!你.....你大胆,我是公主你这么说我让皇兄打你板子!”
练曦糊里糊涂,她才来北漠没多久,不敢这么快就上蹿下跳,整天只跟在父亲和莫叔叔莫逍遥身边,还不认识什么公主,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人惹得要哭了,想了一阵坐在树底下,不知道怎么办。
雀惜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抹眼泪,练曦见她动了,还没露出一个笑脸,便只见她不下反上的往树顶去,吓得跳了起来,连连叫道:
“诶,你不要这样爬,这样很容易摔下来的!”
雀惜再不理她,她越说雀惜心里越不甘气氛,反而爬到越快,几下功夫竟然爬的比她刚才还高,一伸手折下最顶上的那枝。
练曦心大无比,见状,忍不住先拍手,道:“哇,好厉害,原来你不怕高啊。”
雀惜得意的挑眉。
练曦走近一点,道:“你快下来吧,你鞋都掉了。”
雀惜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左脚,才惊觉刚才爬到专注,道:“我的鞋!”
练曦道:“没脏,你下来。”
雀惜道:“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练曦在树下绕圈圈,抬头见她眼睛又红了,这次直接眼泪哗哗的,蹙眉道:“又怎么了,没折到花哭,折到了也哭,你们北漠的小姑娘真是水做的?!”
雀惜脸又红又白,支支吾吾了半天,这回终于道:“我.....我下不去了......”
练曦楞了一下,把捡起来的鞋放在地上,伸出双手站在树下接着,豪气十足的道:“那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自幼在疆漠撒野惯了,摸鱼打鸟,上树挑房不在话下,雀惜却不同,一见下面的人那模样比自己还小半寸,怎么可能接住自己,道:“你去叫些其他人来。”
练曦左右张望了下,道:“没人,放心我肯定能接住你。”
雀惜不信,趴着不动,练曦张着手臂,不离开。
僵持了一炷香时间,雀惜的手终于酸了,往旁边挪了挪,下一瞬果然掉下去了。练曦赶忙跑过去接,可方位差了点,只拉到她的一只脚 ,两个人一起砸到地上一砰,滚了几滚。
雀惜抱着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断了!”
练曦爬起来,抓着她的腿检查了下,放心道:“没断没断,很疼吗?你别动,我背你回去。”
雀惜一手还护着花枝,一边推开她,道:“你背我背得动吗?你刚才说接住我就没接住。”
练曦道:“还不是你往旁边挪,我没估好方向。”
雀惜道:“我还不是怕砸到你!”
练曦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现在也砸到了?”
雀惜跟着起来,道:“谁让你跑过来的!”
练曦道:“我说了要接住你。”
雀惜道:“还不是没接住。”
练曦:“还不是你往旁边挪!”
雀惜:“......”
练曦:“......”
两个人无聊对话循环了半晌,终于引来了一群侍卫和宫女,为首的陌祁轩和练阙一起走了出来,几个宫女眼疾手快的将雀惜搀扶到一边。
练曦抬头一见练阙,又心虚的低了下去。
陌祁轩上前道:“雀惜,怎么回事?”
雀惜遥遥头,她只是想给皇兄送花,却没想到弄的这么狼狈。
可偏偏她摇头的样子,在练阙眼里,练曦一身脏兮兮的,再看旁边的雀惜衣衫凌乱,眼睛通红,左脚上还少了一只鞋,怎么着都是自己闺女顽劣不堪,跟人起了争执,动手打人了。
当即一声厉呵:“练曦,你又胡闹!”
练曦一缩脖子,手一指,道:“我没,是她要折花摔了!”
练阙走过去,打掉她的手,道:“什么她,这位是雀惜公主,不得无礼。”随即眼神示意让练曦跪下,对着陌祁轩,雀惜拱手道:
“小女顽劣,还请陛下,公主赎罪。”
陌祁轩眼神在练曦和雀惜身上来回转了下。见雀惜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着练曦。轻笑道:“雀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练曦说?”
雀惜捏着手上的花枝,低低的道:“她没欺负我......是我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
闻言,练曦松了一口气,急忙道:“爹爹你看,我真没打人。”
她顺杆往上爬的太明显,练阙向来拿她没有办法,偏过头去不看她,陌祁轩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春风和煦的笑了起来。
折腾了大半天,拜别陌祁轩后,练阙只想着快点把这个无法无天的丫头拎回去。后来练曦和雀惜熟识后有一回冬天进宫,看到梅花盛开想起这件事问起才知道雀惜的梅花原是要折来送给陌祁轩的,只是因摔了一跤,那花枝零零落落,她终究没送出手。
因为在意,大抵都觉得不完美的东西便配不上。
也因为在意,小雀惜即使再怕高愿意向上去为陌祁轩摘那朵最好的梅花。
即使梅花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即使陌祁轩从来都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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