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战争题材,大致上逃不出三种由浅入深的段位:让人兴奋、激越、血脉喷张、荷尔蒙上头的,让人沉吟、叹惋、感同身受、痛心疾首的,让人深思、反省、引以为鉴、后事之师的,用一个比较牵强的命名法,姑且将之称为情绪性、情感性、情怀性。
然而,《敦刻尔克》,似乎很难在这个谱系里完成确切的归位,因为在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观影时间里,笼罩着我的都是一种“孤独感”,一种四野荒凉中失路的恐慌与凄惶——我是那种非常容易入戏的观众,但是在此之前,很少有哪部片子能让我如此手足无措、坐立不宁,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与逃亡,大脑皮层中并未藏有什么足以被唤醒的切肤之痛,所以,此种不安很大程度上,是每一个个体生存体验深处的相似,是“只要活着就注定会在某一个瞬间经历到”的共通的困境——也就是说,《敦刻尔克》仿佛跨过了政治性、洞穿了社会性、超越了道德性,而直接到达了哲学性,或者说,诗性。
似曾相识的,这样的哲学性,我们在诺兰大神之前的作品里,在《盗梦空间》的多维潜意识和《星际穿越》的平行宇宙中也依稀读到过,我们都不曾上过太空或者遨游于他者的梦境深处,但我们无从抗拒在这最浩瀚的空旷和最细微的渺小下顾影自伤,一次次想起属于全人类的、诗性的哀愁与无助。
所以才会有人说,《敦刻尔克》已经不是一部剧情片,而是一部“情境体验片”。
就像许多影评已经指出的那样,在《敦刻尔克》的所有画面细节中,德国人是始终缺席的,他们只以飞机、流弹、鱼雷和警报器的形态存在着,在汉斯·季默的铜管乐里,以“无处不在的威胁与杀机”之形态存在着;同样,直到志愿者们的渔船和商船仿佛天降神授一般在海平面上集体出现,“您看到了什么”-“祖国”这一段让我泪崩的对白发生之前,其实“英国”这个地理上的彼岸,在影片里也是缺席的,它只以所有人眉眼间的渴望和依恋而存在着,以“远在海峡那一边的、生还的希冀”之形态而存在着。
德国和英国,都只是一个概念,因为最大的恐惧与最深的执着,一样都是无形的。
以诺兰的能力,要拍出个把火星四溅的、快意恩仇的、善恶有报的、肾上腺素爆棚的、“犯我美英法者虽远必诛”的作品,太容易不过了。
只是,一部影片哪怕被安放在再宏大的历史蓝图和意义场域之中,哪怕为自己树起了再多与国家、民族、人民和正义相关的旌旗,它成功的唯一要素和唯一选择依然在于,其中能在其中,演绎和再现出,与“人”相关、相通、相融的东西。
请忘记“造神”的快感,我们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我们大概也会在民族危难、同胞蒙尘的时刻,驾驶着油尽灯枯的战机与敌人肉搏,会骄傲地站在自己的小游艇船头,像一个被授予无数勋章的英吉利老绅士一样去代表祖国,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漂泊在茫茫的大海上,在落单时剥下死者的服制、抬着伤员混上船舶,在坠机后歇斯底里地推搡自己的恩人,在海水倒灌的船舱里蛮横驱逐一名被孤立的友军——我们的一切执着和伟岸,我们的一切卑微和失态,都只是来自我们很畏惧死亡、很渴望存活。
因为畏惧,所以我们要阻挡、要抵抗、要互助,因为渴望,所以我们要守护、要帮扶、要坚持。
我们有多正视内心的弱小,我们就可以有多伟大。
联军有没有成功撤退、为长期相持与来日反攻保留下足够有生力量的火种?正在势如破竹的法西斯,是否会就此一发不可收,把铁蹄踏遍世界与欧洲?人类守护自由与和平的战斗能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正义与邪恶的对垒究竟会走向谁负谁赢?所有这些的结果,都早被写入典籍卷册,在每一本教科书与每一堂历史课上,被不厌其烦地复述、誊写和记录——它们,都不是能让我揪着心脏看完这部电影的理由。
我揪心的不是英国和法国和德国,我揪心的,是他和他和他,是海滩上的他的一周,是小船上的他的一天,是飞机上的他的一小时。
“35万人渡过了英吉利海峡”,这句气势磅礴的描述,只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历史数据,“我能不能活着回家”,这句怯生生的天问,才是属于每位生者和死者的切肤之勇、锥心之痛、无冕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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