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后,贺千帆才得以赶到清玉池东角走廊边。工部的几名官员正站在池边坍塌处勘查着,宫人们也远远地观望着,见圣驾忙齐齐下跪。
工部侍郎领着水部郎中回禀道:“臣已派凫夫入水查看,这坍塌处下本是樊湖引水入口,约有十丈深,现下水也浑浊,凫夫要费些功夫方能探明。”
贺千帆点点头,目光朝山丘坍塌处看去,不禁皱了皱眉。约莫七八丈宽的塌口横亘在池角处,平日清澈的池水也因此浑浊不堪,山丘并不见高,植被丰富,坍塌如此也着实奇怪。
眼角不禁扫到一抹嫣红的身影,正是南雅跟在宫人们身后探头探脑看热闹,贺千帆忙别过头,装着没看见。
“看见啦,看见啦!”两名凫夫一起拖着一片亮闪闪的东西浮出水面,冲岸上的人兴奋喊道:“是大鱼,是那樊湖中的大鱼来造访了。”
拖上岸的是一片巨大的鱼鳞,一丈宽一丈长,泛着银白色,又在阳光的照耀下透着或红或紫的异色。
“乖乖,这鱼得多大!”众人看见巨鳞,禁不住叹道。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坊间就有樊湖中有鱼怪的传说,传言此怪身长百丈,口可吞舟,但并未有人得以亲眼看见,也并未有船遭难,于是传说便始终是传说。今日这初现的巨型鳞片,无意佐证了鱼怪的存在。
“樊湖入口贯山基,呈锥状,临清玉池口仅两丈宽。臣猜测许是那鱼怪一时兴致所致,误入山基洞口,但出水口太小,又有百炼钢管拦住,几番挣扎引洞口坍塌丘体下陷。”工部侍郎发上的幞头已被汗水浸透,他早闻凶星之说,山丘坍塌又引来圣驾亲探,这汗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急的:“臣已命工部司连同水部众匠抓紧抢修,定不误我东禹风水运向。”
贺千帆听闻,先是赞了工部行动迅急,后又安排了一干事宜。待工部众人退下,余下贺千帆驻足于走廊边上抿唇不语,半响,他朝南雅处看去,只见她微曲身子,偷偷摸摸地钻出人群,奔到那鱼鳞面前俯身看稀奇,工部官员见状赶紧将她赶至一边。
贺千帆皱了皱眉头,回头朝孙孟庆小声说道:“东有丘塌,西来凶星,南窜疯女,这东南西北就差北边了。”
孙孟庆心知圣人所指,这北有梁王属地。
贺千帆大袖一挥,乌黑的袖面上金色的回纹边隐隐作闪:“传刑部等人商议处斩提前!”
南雅并未察觉到贺千帆的离开,她一门心思全放在了巨型鱼鳞上,平日活泼可爱的神情敛去,眸中带了一丝肃意。
一直跟着她的芳芳觉得这样的南雅带着陌生感,竟有不像十四五岁姑娘的错觉,心有不安,不禁小心问道:“小娘子这是作何?”
南雅回神,莞尔一笑,又是一脸活泼调皮的神态:“想起渔乡里的一个老朋友,初时他还是一个小不点,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芳芳听闻点点头,话语中带了些感伤:“婢子离家时也不过十二岁,也有几名贴心的竹马之交,小娘子这一提,婢子倒也想她们了。”
南雅摸了摸芳芳的头,这情景,年龄仿是与芳芳来了个对调,她眸光异常得亮:“芳芳如此伤怀,晚上就做个好梦吧!”
芳芳夜晚的确睡得很香甜。
站在窗边,南雅朝芳芳床榻上看去,确认人已进入美梦,方才将窗户轻轻掩上,暗自笑道:“芳芳心宽,这催睡实在太容易了,做个好梦吧!”
已是夜半三更,又是往青玉池东角而去,一路上鲜有人,南雅步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来到池边。夜色浓厚,唯有重重树影,隐隐廊桥,南雅四处瞧了瞧,并无他人,便放心将鞋子一脱,藏到灌木丛里,赤足一跳,身影便跃入水中一路下潜。
入水口掉落的山丘石块已被匠人清理了一半,露出约莫一个一人宽的口子,南雅见状随即游了进去。所幸洞内塌下的石块状大,留有缝隙并未完全堵住水路,南雅身形灵巧,在缝隙中窜来窜去,越往后水洞越大,容得南雅轻松游过,一柱香的时间,便过了百丈进深,游到另一头入了樊湖。
樊湖水深,与夜色相融,若不是趁着半边月色,有波光粼粼,竟分不清天地。
南雅探出头,缓缓游至岸边,半边身子上了岸,依靠在一块大石块旁。
“出来吧!”她喊道。
话音落下,就见四周波澜渐起,水色愈加深重,伴着哗啦啦的水声,一叶小舟大的银色鱼鳍露出水面。
水下咕噜噜地冒着水泡,南雅侧耳倾听,笑了:“小不点,长大了啊!”
“你也变了。”仍是咕噜噜地水泡声,但南雅听得懂,这是鱼的声音:“长高了,长开了,像个人样了。”
南雅捋着湿漉漉的长发,齐齐放在肩膀一侧梳理着:“见你鳞片,便嗅得是你,你还如初见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管生不管死的。”
那大鱼背鳍直摇,很是兴奋:“我也是嗅得你的味道寻来的。你咋上岸啦,呆在大海里多舒服,我那时见你,你快乐得像一条鱼啊!”
寻思估计是自己的血液入了池才引得它来,南雅俯下身朝那背鳍扔了一块小石头,咧嘴一笑:“你别说我,你当年不过一条江河里的小鱼,非往大海里游,差点丢掉你的小命,啧啧,不过百余年的时光,你胖成这样了。”
“那是我想看海,看鲲,看大鲲,看那可以飞的鲲!”大鱼噗噗直笑:“亏得你割了点血给我喝,我才有命活到现在,可惜我还是没见过大鲲。”
“别说你,就是我也没见过。话说救你一条鱼容易,”南雅垂眼叹了口气:“救人可难多了。”
“啊,你不仅会说人话,你还会叹气了。”
“我还有名字了,叫南雅。”南雅突然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意中人给我取的。”
“意中人是什么?可以吃吗?”
“是心里喜欢的人。”
大鱼用鱼鳍拍得湖水哗啦啦:“我明白了,鲲也是我的意中人。”
南雅沉默了一下:“那不一样,我喜欢的是个人啊,是人啊。人啊,多奇怪啊,我其实有点怕他们。他们赞美雪狐是群山的精灵,然后剥下它们的皮毛做裘衣。他们敬畏犀牛的角可通神灵,然后卸下这神灵之物当作酒具。他们总是歌颂美好的生灵,敬畏神妙的奇迹,然后,毁掉它,占有它。我有点怕,怕有一天也被这样毁掉了。”
“那你回大海啊,藏起来,像一条鱼!”
南雅摇了摇头:“小不点,你不也是有追求吗,梦想见到鲲。那你听我说一说,我和他的故事,给我出出主意,没主意也不要紧,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就想说一说,我找不到人听啊。等有一天啊,你遇见了鲲,我也听你和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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