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座大桥,修建年代已经不可考了,在李得志的记忆里,这座大桥承载了他很多的童年。
李得志的家在这座桥以南大约三公里的一个村子,村子不大,也不富。母亲是来自桥北面的一个村庄,从地图上看,李得志的姥姥家和他家被这座桥下的一条河一刀切开,就像一个胸脯上的两个对称的奶子。
1995年7月2日,李得志刚满五岁,村子穷,他的家里也就穷,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实际也挣不了几个钱,母亲和他的三分之一的生活要靠娘家的援手,那时候,他还记得,他的姥爷在县里的公家的一个厂子上班,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公务员,每个月都有固定的不菲的收入,他的三个舅舅也都很有出息,都在父亲的关系下找到不错的工作。可以说,那时候姥爷家和他家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李得志第一次过生日,是自己的五岁生日,姥爷组织办的,买了一个超大的香喷喷的蛋糕,李得志在五岁之前是没有见过蛋糕的,生日宴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真实。姥爷把他抱在怀里,右手拿着他的小手指给在坐的大舅,二舅和三舅家的孩子挨着挨切蛋糕,他的小手用不上劲,急的旁边的五个孩子哇哇大叫。他们的年龄都比李得志要大,母亲是姥爷最小的女儿。
李得志在姥爷的指点下,切好了很多蛋糕,姥爷让那些孩子排队从小到大的站好,然后又用李得志的手亲自把蛋糕一块一块的给他们,李得志在姥爷的怀里半伸着身子,眼看着颜色鲜艳,美味无比的蛋糕都给了他们,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这些都是他费劲心机切的,自己却没有一块,李得志在怀里越想越生气,把切蛋糕的刀一把丢了,趴在姥爷的肩膀上别过头去,眼睛里含着泪,又不敢当众哭出来。他已经五岁了,在他的意识里,他是所有人中最卑微的一个,这让李得志不敢哭。
姥爷轻轻的拍着他的背,笑着对众人说“这小家伙火气还这么大,居然生气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大舅,二舅,三舅以及三个浓妆淡抹的舅妈也哈哈大笑起来。边笑着,姥爷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纸包,说道“给得志个生日红包,就不要生气了”,李得志不知道什么是红包,扭过头来看到一个红色鲜艳的东西,伸手就抓了过来,妈妈在一旁面露难色,对姥爷说“小孩子不值当的给红包”,边说,就要从得志手里去拿,几个舅妈没有说话,似抬头似低头的给自己家孩子喂蛋糕吃。
而李得志全然没有多想什么,两只小手捏着红包死活不放,姥爷背过母亲的手,说道“这个红包是我希望得志以后前途无量,就像我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一样,得志,光宗耀祖呀!”,母亲不好再说什么,眼睛却还盯着得志手里被揉皱的红包。
临近傍晚,李得志被母亲领着回家了,那个傍晚在李得志的记忆里很模糊,只记得,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在清水河的堤岸上,在夏天,凉风时时吹来,脚旁的耕地里杂草丛生,在这条窄窄的堤岸上,母亲一刻都没有放松牵李得志的手,与此同时,在母亲的左手衣兜里,李得志的生日红包稳稳的呆在那里。
母亲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姥爷家里出来,她就一言不发,脚步也出奇的快,刚刚五岁的李得志实在跟不上步伐,可母亲竟也没有想到抱起他来,就一直牵着李得志走。直到,走到那座大桥上。
现在的大桥和那时候的桥相比,在近二十年时间的摧残下,变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傍晚时分的大桥,在李得志的眼里变得出奇的长,他边跟着母亲的身影走,一边好奇的左右玩耍,他沿着桥的边沿走,桥下是干涸的河床,李得志走着,嘴里叫着妈妈,两米长的桥沿,李得志走了一米五了,眼看着要到头了,他只感觉身子一斜,全身就不听了控制的往下栽去,母亲大叫一声,就急忙奔着他的方向来,母亲站在桥边上往下瞅了一眼,李得志在下面哇哇的哭着,也赶巧这年遇上大旱,桥下没水,母亲把李得志从桥下拉上来,抱着他给他叫魂,用袖子擦去他额头的血,一道伤口就显了出来。
从那天以后,每次再去姥爷家,只要走上这座桥,母亲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李得志抱起来,抱到桥头再放下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直到李得志成长的母亲抱不动为止。
晚上回去,李得志的母亲把红包从兜里掏出来,那是,五张绿色的纸币,相当于姥爷两个半月的工资,母亲在煤油灯下,细细的把五张纸币展平。她的泪就流了下来。
李得志想不懂母亲为什么哭,生日过的挺开心的,蛋糕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李得志只有五岁,他不懂的东西太多了,这个世界,一旦看透表面之下的东西人就不免伤心。
这些东西也是李得志很久之后才懂得,父亲不顾家,二十多岁的年纪,说的在外打工挣钱,年底回家,也带不回来多少钱,为此,母亲和他吵了不少架,后来,单纯的吵架就发展到了大打出手,母亲长的很瘦小,当然不是年轻力壮的父亲的对手,常常都是母亲被父亲打的躺在地上,母亲虽然在力气上不是父亲的对手,但她的脾气却是异常的倔,每次打完架,母亲就一言不发的回到屋里,躺在木板床上,被子一蒙头,就一动不动的睡觉,任谁叫都不理。他为了惩罚父亲,与父亲对峙,就只睡觉,农活一点也不干,从早到晚的饭也不再做了,李得志饿的受不了了,就站在床边,他的个子很矮小,拉不到母亲的被子,自己去堂屋里搬来凳子,踩在凳子上使劲的拉母亲,拉了几次母亲都不动,他就哭起来,站在凳子上,左手拉着被子沿,右手去擦鼻涕和泪,一个不小心仰面就倒了下去,母亲突然把被子撑开,半伸着腰去捞他,李得志栽倒在床下,旁边是同样跌倒的凳子,抬头他看见母亲向他伸着手,漂亮的头发乱糟糟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他听见母亲微微的哭泣声,自己就努力站起来去捞母亲伸着的手,母亲勉强的把他提起来,裹在自己的被窝里,李得志的小手冻的像个冰球,母亲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旁,不停的用自己的手搓着。
那时候,母亲已经绝食了三天了,李得志刚开始还能从爷爷那里吃到点东西,后来,李得志再去爷爷家的时候,爷爷家的门就关着了,李得志几乎没有和爷爷呆在一起过,他害怕,他不敢去敲门,可他还饿,他蹲爷爷家门口,拿着几颗小石子,隔一会就抬头看看门开了没有。
父亲不知道跑哪去了,他挣得钱给母亲的很少,所以,他不怕没有饭吃。李得志在被窝里和母亲说“妈,我饿,我想吃馍,找不到爸爸,他说给我拿馍吃”,母亲听了,就又哭了。她坐起来,穿好衣服,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下床,李得志跟着她下床,看到她出了大门,李得志就跟到大门口,看着母亲拐进邻居的家里,不一会,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碗面。
在李得志的记忆里,父亲不是一个角色,更像一个刺客,好像只要他出现的时候,就伴随着母亲不停的哭泣。
2000年左右,李得志的记忆更加清楚了,那时,他已经十岁了,在村里的小学上二年级,学校很脏很破,课桌是用砖头和木板搭建起来的,窗户是用塑料袋子堵风,打扫教室和操场的扫帚都是从自家带的。学校太穷了,可李得志依旧很高兴,因为他终于上学了,见到了陌生的老师,拿到了崭新的课本。
但也是在那一年,母亲和父亲的关系突然到了那种过不下去的地步了。母亲在和父亲吵架的第二天早上离家出走了,李得志在早上醒的很早,每次上学他都激动的睡不着。他看到母亲穿好衣服,用梳子梳好头发,李得志躺在床上,侧着头不敢动弹,只是无声的看着母亲做着一切,母亲把李得志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的小柜子里,然后,她站在床前,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很久之后,她转身走了。
过了不多久,李得志突然意识到母亲的离去,他跳下床,穿上拖鞋就跑出去,他沿着巷子刚开始跑的异常的快,快出巷子时他慢了下来,像个窃贼一样伸出头看向两旁的大路,早晨的空气异常凉爽,他的眼睛也越发的清明,他清楚的看到母亲朝向北边走去,在那些繁茂的树林之间,只有母亲一个孤单的身影,李得志慢跑着跟着母亲,又不敢跟的太近,他怕母亲突然发现他,他的眼泪不停的流,就像开闸放出的水一样,把他的袖口一遍一遍的濡湿。
李得志跟到临近大桥时,无比宽广的原野空无一人,麦苗青绿色的颜色从脚下一直铺到遥远的远方,李得志不知道远方究竟有多远,就像他不知道,母亲还会这样一直走多久。
李得志走到大桥上时,母亲已走进麦田中曲折的小路上,李得志踮起脚往母亲的方向看,母亲的影子变得很小,李得志朝大桥下的水面看去,荷花开的很艳,在荷花之间是浮萍,一片一片的随着波纹来回的游荡,青蛙在荷花之间漏着头,头两旁一鼓一鼓的。李得志捡起石子奋力朝河中心扔过去,在河中心的旁边堤岸上,有一个小棚子,李得志没看清里面是什么人,当他再看母亲的时候,母亲的影子变得更小了。他拔腿就跑起来,在麦田里蹚着绿色的麦子,像蹚在一片绿色的水上。
可是,太晚了,母亲的影子越来越小,等他赶上的时候,母亲已经消失在前面的村庄里。李得志拐进一个巷道里,左面是一排排的房子,木头做的门都虚掩着,李得志从门前经过,每个门他都朝里面瞅一下,可他不敢进去,就这样,他来回瞅了几遍,却还是不确定母亲究竟进了哪个门里。
后来,李得志上了中学,再向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母亲和他说,其实那时候她是打算一走了之的,母亲的一个朋友嫁到了那个村里,本该在那个早晨走的母亲因为受了朋友的劝说,母爱让她又留了下来。李得志差一点就成了没娘的人,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在那之后,李得志经常做噩梦,梦里他一个人跑到大桥,说来也奇怪,在梦里他居然不害怕桥下急流,而且,他还敢坐在桥沿上,低头朝下看,这一看不要紧,本来是急流加荷花的水面,突然就变成了发着恶臭的死猪和死狗的尸体漂浮在河面上,泛着白色的泡沫,李得志被吓得站起来就跑,可无论他怎么跑也跑不出恶臭的气味,而且,那条死狗和那头死猪还跟在他后面跑,李得志在梦里吓得大哭,两腿发软。
这样的梦,李得志连着做了很多年,也吓着他很多年,他一直觉得这个梦一定是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难道是村里的人平常把那些病死的猪、狗都扔到清水河里惹到了清水河神,河神给他托梦告诉他这个事情吗?李得志一直以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做噩梦的缘由。
在十岁到十六岁之间是李得志最高兴的时光,十岁时他开始记事了,开始了解身边的世界,十六岁之后他升入了高中,远离了很多和他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也逐渐理解大人的世界。
在李得志最高兴的时光里,总是围绕着清水河而展开,那时候的清水河,清澈异常,尤其是在夏天,满河的荷花,震耳欲聋的蛙叫,让李得志兴奋不已。
他经常会和伙伴们在村子周围的河里去捉鱼,在清水河里摸小虾,站在大桥上,用鱼钩钩着青菜叶钓青蛙,那时候的青蛙也傻,就蹲在河水里露着头,两只蛙腿在水里不时的蹬着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李得志把钩着青菜叶的鱼钩慢悠悠的在青蛙眼前来回晃荡,一圈又一圈,直到青蛙猛地一跳,一口咬住菜叶,李得志一提,一只青蛙就被钓了上来。像这样傻瓜一样的青蛙,李得志他们一个上午能钓半小桶,刚开始,钓的青蛙就是玩玩,后来,就趁着父母不在家,把青蛙的蛙腿切下来,在小锅里用油炸着吃,几个一块的小伙伴总是用这种方式来解馋。
等到李得志长大的时候,所有这些就都成了回忆,因为清水河已经没有荷花了,水也不清了,大桥也已经成了危桥。
但是,关于荷花的故事一直都是李得志记忆最清的。清水河里满河的荷花并不是凭空长出来的,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清水河里的荷花是之前的一个人专门种的,为了收割莲藕。
故事还要从很久前说起,这个种莲藕的人是个光棍,为了照看他的莲藕,他还专门在清水河边盖了一个棚子,用来晚上躺在里面,后来,夏天雨水太多,把他的棚子淋垮了,他嫌麻烦就没有再盖,直接就住在了大桥的桥洞里,大桥共有八个桥洞,左右各四个。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坐在桥洞里闲的无聊,就点开煤油灯,朝着河面看,河面的荷花让他越看越高兴,他就站起来,把灯光照向更远的地方,这时,他突然发现,在不远的堤岸上有一点灯光,像蝇子一样大,然后,这个光点慢慢变大,直到就近在自己的桥洞的旁边,老头听到一些声音在路上想起来,像脚步声,又像踩过杂草的声音,老头借着酒胆把灯举得更高了,并且大声的说道“谁,出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穿着白纱的人走了出来。
老头一惊,想要转头跑,一急,煤油灯灭了,他四处的在桥洞里寻找自己的鞋子,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出现在他手里,老头不敢摸了,满头冒着虚汗,喝的酒都挥发了出来,这个软软的东西贴着他的手往上摸,老头才感觉出来摸他的也是一双手,他更加的不敢动了。
那双手顺势摸到老头的胸口,轻轻一推,老头发软的身体就瘫了下去,他感觉到后背顶着桥洞的洞壁,发凉的洞壁挤着他的衣服贴着后背。老头左手去摸煤油灯,摸了一圈都是乱糟糟的草席垫子,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对面朝着他喷了一口气,那气味带着异常的香味,老头不知道是不是年轻女子的体香,但这股香味让他全身都硬了起来,他的肌肉,包括下体都在黑暗里扩大了几倍,老头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拉着他起来,又推着他躺下,如此反反复复,一个嘴唇在他耳朵边吹着气,一只手在他胸口像蛇一般游走。
老头从没有受到过这种挑逗,他心里想着,管你是人是鬼,先日了再说!老头一翻身把那个东西压在了身下,急忙就去解腰带,身下的东西身上穿的衣服异常柔滑,像涂了一层油一样,老头把那个东西的下身衣服脱了之后,右手去摸她的屁股,一摸,一条直直的东西握在了他手里,再仔细一触摸,老头立刻想到猫的尾巴,他的手赶忙抽了出来,身体正打算也出来,那个东西突然按着他的后背,强行让老头贴下去,这一股力奇大无比,让老头无法反抗,他的下体依然硬着,直到整个身体像一滩烂泥般倒下。
这次之后,老头每天都会喝点酒,每次到这个点,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活物就会出现,和老头一番云雨之后就离开,而老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变得越来越虚弱,不管吃什么都不长肉,眼窝深陷,头也掉成了秃顶。村里的人都说,他是遇到了专吸男人精血的狐妖。这个故事吓了李得志他们很多年,直到,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鬼神之后。
老头后来果然奇怪的死了,他死没几年,发生了一次大旱,清水河里干旱的没有了水,老头养了很多年的莲藕在清水河里显露出来,村里以及其他村里的人都争先恐后的带着工具把清水河干裂的河道从东到西挖了一遍。那年,李得志他们吃藕吃到腻。
而现在,大桥衰老的不成样子了,桥下的水脏的连水草都活不了,政府盖了几座新桥,并且修了崭新的公路,大桥也便没人去了,可故事依然在。
李得志二十五岁了,他有时候坐在大桥沿上,向北望着姥爷的坟头,向南望着面目全非的村庄,觉得二十年短的像放一个屁的时间。
2018.6.27于南工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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