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只有黑暗，没有悲伤，像站在聚光灯下，只看得到自己，”外婆说：“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必须找到一个依靠，以体会自己的存在。所以，在田里干活使我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立状态。我经常对我自己说话，我会忘记所处的环境，沉浸在对话里。”外婆的自言自语是一种自我暗示，暗示她自己的孤立，她必须学会自救。
“我从一只老鼠那里领悟了一些道理……”
“禾青，上来画出三磷酸腺苷的结构。”老师的提问打破了我的臆想，我从座位上站起来。
远处操场上响起了激情澎湃的解放军进行曲。“老师！开始了。”某个同学突然站起来，接着整个教室骚动起来，继而其他教室传来兴奋的尖叫。老师扔掉粉笔，大喊一句：“走！”
我听到整栋教学楼密集的鼓点，不一会儿，楼下人声鼎沸，走道上排起了行进的大部队。我还站在原地，看着被堵在门口的同学们，突然袭来一阵眩晕。这样的场面在我记忆里没有影子，翻了个遍能找出最相似的恐怕是高考前的百日誓师，可记忆里的场景已经变味了。我记得为什么站在高中的操场上，却看不到一个人；如同现在这沸腾的教室，我知道同学们为什么而兴奋，却感觉还是自己一个人。我恐惧改变，固执不前。
“禾青，发什么呆呢？”舍友张柳泉站在教室门口回头望着我。我回过神来，搀着她一起离开了这里。
挤满了师生群众的操场上，焦点是中央那块巨大电子屏幕。大一下学期末了，今天正好是香港回归一周年纪念日！学校将重播去年香港回归的整个过程。有的同学甚至回宿舍搬来了凉席，卖冰棍的小贩席地而坐，可能只有去年的在场人数比得上。
当视频里的义勇军进行曲奏响，所有人自觉起立同声合唱。我们的心情同样的激动，好像此时此刻就是去年的今天。
3.6
人群渐渐散去，清风滑来，热闹冷却了。我想多留一会儿，赵欢笑带着张柳泉先回宿舍了。
靠在熄灭的路灯旁渐渐黯淡的上弦月下，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在黑暗中生存下来的可能……
第一次听说乞丐是在外婆的故事里。那天她发现他躺在她的田埂上熟睡着。杂草覆盖在他肚子上，数不清的破布作为腰带缠在他腰上，一些长的探进一旁的小水渠里，他的左手耷拉着，手指上缠了几条离根的水草，在水里轻柔地摇着。八月盛夏的夕阳将水草边缘染上了金黄，拉出长长的光影，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分离。阳光投进他微开的眼睛，反射出明亮的金棕光芒。上次她能离一个人这么近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前了，如何接近一个人类？这使她想起了那天的那场雨。
她不恨那场雨，也不后悔自己接受他的好意，事情本该这样发生，人与人就是那么疏离，就应该离得那么远。
她偷偷往他口袋里放了一枚一元硬币，那是她前一天卖旧书换来的，起码可以买几个馒头。谁知乞丐一个激灵跳起来，硬币飞出来掉进水里，他伸手去水里捡起，手一抡把它甩出老远，喘着粗气逃走了。他吓坏了。
我感到一阵浓重的湿气，回忆里醒来。提表一看，十二点，天空漆黑一片，得马上回宿舍了。
一楼入口处的门早就锁上了，舍管阿姨也回家睡觉了。我轻轻叫着赵欢笑的名字，一个头伸出阳台，从二楼扔下一个枕头。我和她俩隔着一楼的玻璃门坐着。张柳泉说：“真是对不起，忘记去喊你回来了……”一旁的赵欢笑忙插嘴道：“你刚刚干嘛去了？”我摇摇头，只求黑夜快点过去。
如果有一种可能，可能会有一个人在暗暗帮助外婆，如果她没有察觉，这位好心人应该不会受到伤害吧？等一下，乞丐不要她的施舍，除非他早就知道外婆的遭遇，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3.7
外婆曾驯服过很多动物，她自己不承认“驯服”这种说法，而是认为那只是一种独特的“关系”。
那天她干完活回家，顺手掏出口袋里的几枚硬币放到桌子上，浑身的疲惫催使她躺倒在床上。眼神的方向一只白色小鼠正趴在床头的桌子上熟睡着。白色的？真少见。困意大过好奇，她合上眼，就这样陷入沉睡。
醒来时太阳刚好下山，那小白鼠还趴在原来的地方。外婆下床去舀了一小碗水，它喝了，接着走了几步，伸着鼻子寻找食物，她给了个豆饼，它抓着吃完了。它像刚出生的生命，红色的豆眼四处打探。她伸出手，缩了回去，绕了个圈回来探着鼻子小心地试探她手心的温度。
屋外吹起了风，白鼠窜到她衣领下躲着，露出一对小眼。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她的心脏，感觉作为一个幸运的人活着，认为找到了一种互相需要的满足感。
她想起了“男友”，想起了她归于寂静的萌动，想起了那两场异常大的雨，像那样的雨，足以冲刷任何痕迹，洗净心里模糊的记忆……
3.8
这时我才发现湖边树底下的阴影里侧身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低着头。那么晚了，坐在那里干什么？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紧张得说不出话，赵欢笑察觉到动静，她站起来，趴在玻璃门上。“啊？！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我们班的李诚同学。他向我递来他的褐色小马甲，我使劲摇头，他的手退回阴影里，身影停顿了一下，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去了。
湖心岛上的几盏路灯和他身后星星点点的波光为他剪出一个弯曲的阴影。说不上原因，他失落的样子竟使我着迷起来。可能是我从他身上看到了生命，如同七年前外婆身后的火光，加深了我心里的理解。我偷看了一眼张柳泉，她正好也看着我，我迅速移开目光，但我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她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回到宿舍，赵欢笑挖苦我：“二瘸陪你坐了一夜唉！”“他不该这样。”我说。“你就没什么感想？”可能我心存感激，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不安。“他喜欢你，可惜是个瘸子……”我的心里掀起一阵怪异的风浪，像是两股力量对流一般，蹂躏风暴中心的一艘小船。
我想我生活在世俗中，而心里的认知却是扭曲的，他们还不知道。我想替李诚说话，却激不起辩驳的愤怒，更没有表达的勇气。以我的力量怎么颠覆世俗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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