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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小学至初中,学习上是一片荒芜,也就没有再上高中的念头,大人也没有这想法,人们都没有文凭和学历的概念。其时仍是上山下乡的时段,而我没有下放到农村,一是可能因为年龄太小,二是因为政策上我哥在前已经插队落户到农村。听说这次能安排工作那是件很好的事!但是安排到哪里,是个非常关切的事。
当时,能分配到本县的大集体性质工矿当工人算是个好去向,如能具体安排到金工车间、钳工车间或者当机修工,属于技术工种则是令人羡慕的,而我被安排到商业上做营业员是一个不好的去处,不像现在经商意识强,做工人的也无不想着下海如何经商发财。
当我得知是分配到商业上时,那不只是考试得零分的感觉,浑身麻酥酥的,头发晕,小便处也像是关不住似地,感觉一切都完了。
那时没有个体开店的概念,都是公家开的,公家的有全民制的供销合作社和集体性质的合作商店。更别说超市,全是三尺柜台,需要什么,指一下货架或者玻璃柜里面的东西,拿给你看,满意就付款。
蒋庄是乡政府所在地,也是集镇的概念。到单位报名被告知不在街上工作,而是要去一个叫作黄上村的“下伸店”。
所谓“下伸店”是指为便利农村购买生活必需品而下设的店,多半兼着“双代”的性质,即代购代销。代购是指兼收废旧物资吧。
下伸店一般设在大路要道或桥梁边,也有的是在较大村庄人口聚集地。
黄上村店在优胜河的桥旁,虽是村,竟也有百十米长的村街。这店在河边,是村街的东端头。两层楼房,两开间门面。门面是一排溜的排门,每天须“脱排门”或“上排门”。现在古镇的形态尽可能做成那“老铺面”的样子,加上石板铺就的道,以满足人们怀旧的思念。
陪同我报到的母亲让我认了店长,竟以长辈相称,然后就设法在就近村上买了些稻草,趁着日头晒了个把小时,铺了床,叮嘱了一些事情,就往十里开外的老家赶回。望着远去母亲的背影,觉得家已经很遥远了,心中便如同这秋天落日的失落!
床铺是用两张三角竹架子(长竹橙)上搁的竹床。第一晚早早上床,稻草在身下悉悉索索发着声响,心中虽有许多悲戚,但年轻的身躯经不住困意,就着稻草气息睡了过去。
自此,需早早起来脱排门、扫地,淘米洗菜,感觉象旧社会学徒的样子,全无是国家正式安排工作的感觉。
想来,画人物抓住某人的脸部特点就能区别于他人。店长留给我的形象是那鼻子是鹰嘴形的。女人鼻子如能稍勾,遮住鼻孔那是美人样,但店长人中下的沟槽很深,想象着儿时鼻涕多的原因所致。讲话时的嘴唇形成竖“口”字的,像是一直在说“撮一顿“的”撮“字,这样子的嘴唇显得很厚实,想着这嘴形如生存女人脸上则又是樱桃唇的描写了。
下伸店以“南货”为主,兼营百货。南货应该是指食用品吧,百货是指除食用以外的生活用品。
盐是盛放在大缸里称斤量卖的,盐缸上面吊一杆带铝制盘子的杆秤。用现在的眼光看,盐是会氧化铝制品而对人体不利的,那时的人不似现在有这么多顾虑。盐是粗海盐,化开后会沉淀出杂质,细盐精盐是后来的事了,当然现在又有了新的说法,有文章说:“用粗制盐做菜鲜美无比,无需放调料。”
陈酒、酱油是散装的,装瓮大小一样,不同处是酒瓮用泥封口,酱油瓮用油纸封口。用竹子做的大小提子作为量器,俗语叫它“端子”。这种提子现在只能在家酿酒才会看到,但不一定是竹子的,大都是不锈钢制作的。
香烟可以拆包按支数卖,有时来人仅买两支,关系好的还给一支店长,店长稍一客气就收下了,但不会马上吸,而是夹在耳廓上,与来人闲讲几句。收下的这支烟也不是一下子就吸掉,有时会吸了半支掐灭,仍夹在耳上,留待下次再吸。
我和店长同睡在楼上,每次半夜醒来,他的铺上被褥仍是未动,有时一夜未归。时间稍长,知道了一个秘密,他会待店打烊后,夹了东西去村里人家包糖精。那时物资匮乏,白糖、红糖是舍不得烧菜的,白糖更精贵,端午节粽子蘸白糖那是很享受的事。日常做菜用的糖精是用戥子秤称量的,然后象中药一样分摊到纸上包起来出售。包糖精是个费时的事情。
那时的店员,有几样手艺是需要拿得出手的,要会包各种包,象三角包,用纸卷成锥体握在拳眼里,装满东西包起来后象老太裹的脚或近似粽子。另有一种象畚箕一样的包,要比三角包大得多,一头厚,一头薄,专门包红糖的,中间还放一张红纸条图吉利,当然还有五角包、四角包等。这些包从玻璃柜这头往那头一丢或使劲滑过去,不能散开。
用计算机算帐是后来的事了,其时珠算是必须会的。算盘都是大的,打起来噼噼啪啪叮当响手感很强,不像现在的细小没有声息。空闲时不用眼看随手拨拉熟手会有种过瘾的感觉。练习最多的是用乘法得数加起来:一一得一加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加四四十六……,最后总得数不能错。
店长不耐烦噼噼啪啪声响,又不能明确阻止我,就说:“你有本事就用左手。”哦,还有用左手的?那我就改用左手开始练。费了好大劲,终于有些上手,店长一看未难倒我,揶揄道:“既然左手打,要倒过来打的。”后仔细一问他人,按要求左手打还真的是往反方向打的——与右手相反方向。这时要改过来并不比左手刚开始学容易,心里有些悻悻地。
左手打算盘的好处是,左手珠算,右手动笔,两手分工,如果惯常用右手打算盘,需要动手写时,就得停下一样才行,右手很忙,而左手却是空闲的旁观者。从此,就坚持左手打算盘了,就此,也就多了一个长处,当然右手依然同样会打算盘,且技能不输左手,不过“物以稀而贵”,出手时都以左手示人。
那时的房子不似现在用钢筋水泥建造,有人无人住都会有老鼠,天热时收藏的棉鞋成为老鼠过冬的窝是常有的事。南货店吃食多,一到夜间,楼上楼下发出的响声大都是老鼠弄出来的。
吃食中好卖的是“方板酥”,五分钱一块。进货多,一时卖不了就有老鼠啃食,讨厌的是不盯了一块啃,啃过地方象锉刀锉过一细碎,与正常扳断的或破损不一样,这样人家会看出的,是不能卖的了,店长自有办法:先让“方板酥”稍受潮,便于切成小的菱形块而不至破碎,放在柜上的“兔子瓶”里称斤卖,由于过于小块,老鼠啃过地方就不容易看出来。虽然有碎屑损失,但受潮的分量可以弥补。
说到“方板酥”的碎屑,就想到了中秋八月半的月饼,记得那时出售的月饼只有酥油的,不象现在有广式、苏式之分,虽然只有一种,但有几种馅可以挑选。大木箱装着,卖出时用纸张卷起来,酥油瞬时就透过纸张,成了油光纸。
店长在拿月饼时,背向顾客,月饼上手就相互磕碰一下,待到整箱卖完,箱底一层油酥,用面粉一拌或直接放在粥里拌着吃,那真是美味且营养。
其时,为了便民,下伸店还需肩担货物去走村串乡,或因召开现场的三级会议(村、队、乡),需要到会场摆摊。两个盘蓝上摆满烟、酒、洋火(火柴)、糖块、饼干点心、针头线脑之类。如果是走村串乡,就不定是两个盘蓝,另一头挑的是煤油桶。煤油桶长方形的,竖着放在网兜里。
那时城镇居民有煤球计划供应,农村没有,条件允许的话,就到白铁匠处买手工制作的“洋风炉”,这样的洋风炉多半是铁皮的,因是燃油的,只要一直用倒也难锈蚀,后来又有白铁皮的、即镀锌的,能买得起供销社烤瓷的洋风炉的人是很少的。煤油下乡多半为此,用于点灯照明的少数。
出摊总是两个人,轮换着挑担,挑担下乡卖多卖少无关紧要,如果一起下乡的是同龄店员,那就晃荡晃荡悠着。有那么两次,货并未卖掉多少,经过沟塘边浅滩处,从每一盒火柴中抽出几根,间隔成排插在泥地上,或组成图案,点燃第一根,“哧、哧、哧”,看着顺次燃尽为止,从中取乐。
送货下乡是从每个店临时抽调的,与我一起下乡的那位,生性好事!他竟会抓了青蛙往煤油桶里一丢,看着青蛙用标准的蛙式潜下。青蛙第一感觉可能象人一样,遇水屏气往底下逃生,但很快即返还油桶面,拼命往上跳而活命,煤油滋味定是难受的很!
每个下伸店都有固定的人运送货物,店里根据缺货情况,造清单去街上总店进货,然后由那人用小船摇回来。进货不多时也由店里的人自己担回来。
这送货的须是信得过的人,人品要紧。黄上村送货人名叫赖新,当地人,听说出身成分不好。兄弟三个,他老大,三十开外,那年头,这岁数已不算小了,人长得不错,放在现在算是美男子一个。
端午节前,进了一大麻袋的白糖及其他货物,店长到街上总店进完货骑了自行车去丈母娘家了。傍晚,船到店的河边,赖新先空手来店堂转了一下,问店长回来没有?见我一人在,就回到船上开始上货,装白糖的麻袋很大,扛起它得弓背驼腰,令人想到大地主刘文灿展览馆里泥塑群中的“扛夫”。赖新竟一人呼哧呼哧 掮了上来,径直往糖缸边走,我下意识地问:“要过砰的吧?”他只当未听到,抽掉麻袋封口的麻线,直接往缸里一掀,我心里嘀咕了下,啊,万一少了怎么办?平时进货也是这样?终因我的嫩声,刚到店工作,未能阻止的了。
赖新走后不久,店长来了,问了上货情况,店长听完未作声,就去河边,不一会双手捧着报纸,里面有不下三斤白糖,说是从船前仓里找得的。
第二天上午,我和店长正忙着,赖新进来稍作迟疑后即对店长说:”把工钿结结吧“,意为肯定做不下去了,被炒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店长没有回应,但事后仍由赖新运送货物的。回想那天上货情景,还是他做事不密,不把到手的糖留在船上不就没事了么。换作现在的人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那时农村很少有楼房,我所知道的另三家下伸店都是平房,简陋且破旧。黄上村店却是两层楼房,傍优胜河那面山墙头是观音兜式的,这种款式现在也只有旅游景点或大户人家才有。听说这原是四九年前一工商业主的。
排门脱下,进门就是店堂。进深不算长就见楼道,楼道角落阴暗处浇了水泥地用于堆放食盐。年底前后在铲盐到缸里时会发现有整只的猪头渍在盐堆里。
上楼踏步处在墙角里,木头楼梯,当时用料应该是好的,年代久了,上楼咯吱咯吱作响是肯定的。
这楼房算是歇山顶的建筑,在歇顶处是一排窗棂,建造时还未流行玻璃窗,窗户都是用纸糊的,一旦没有人在里面过日子,也不用纸糊了,是用包装硬板纸钉在上面,经不住风吹雨打,稍起风就啪嗒啪嗒作响。
下伸店也是闲讲白说的会聚地,这两天到店里寻话头说的人多了,有事无事地弯进来,开口说的都是后南庄下伸店发生的凶杀事情!事情发生在前天凌晨,该店店长及其七岁孙女一起被杀,显然是劫财害命,现场有搏斗痕迹,大家关心的是凶手去向及可能的下一目标。同是下伸店,因此,一整天脑子里全是这些内容。白天还好,将晚时,心里开始害怕起来了,但愿店长晚上不要去人家包糖精了,起码不要整夜不归!
平时我都会留门,今天我准备店长敲门再开他。关门落锁,还把当废品收来的一把大刀竖在床前。这大刀要是放在现在应该算是文物了吧,虽旧,但想当年使用它的人肯定有许多故事。它的分量我是抡不动的,用来壮胆而已,传说鬼是怕铁器的,但即使放在床头边,心中仍不踏实,倒怕成为那凶手的顺手家什!
正是农历十一月天气,朔风阵阵,窗棂上的硬纸板不时拍打着,熄灯后,全部的神经关注的是楼梯。
这房子曾经发生过贼偷的,据说是从楼下灶壁间的烟道进来的,还说做贼佬就是建造房屋的匠人。于是关注点又多了其他部位。
心有恐惧,睡眠不深。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睁眼看到对面床铺仍是空的,心顿时一揪,想着应该是下半夜了,虽然锁了门,但没有用杠子顶上,心想估计他今晚又不回来了,应该下楼去加固,今天要用油桶顶上!
正使劲转动着油桶,依稀听到门口有声响,汗毛顿时竖了起来,手触到皮肤感知到了什么是鸡皮疙瘩,心想,今天真碰上了!想回到楼上去拿大刀或者呼救!恐惧中还是选择了先从门缝里窥一下外面再说,排门缝口大,依稀能看到外面有两个身影,光线下有两把闪亮的刀,顿时血往头上涌,不自禁地颤声叫道:“谁?”在第三声后,就听外面回道:“睡你的,不要叫!“噫,这算什么意思,难道抢劫还不许人呼救?再仔细看,有香烟星火在闪烁,定神后还看到两人是背对着我的排门的,刀是插在“三八大盖”上的,这样子不像是坏人,喔——这是在为我站岗呀!
原来因发生下伸店凶案后,政府为防止凶手流窜或再次作案,加强了要道口的盘查和对下伸店保护。在我弄清情况后,我吊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仍旧把油桶归到原处,准备上楼继续睡觉,但天光已开始发亮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凶案给我带来的恐惧一直缠绕在我心中,那案件也一直未能破。直至二十多年后,在偶尔一则报道中对上了曾经发生的案件,说是那凶手已经被抓,是在邻市的火车站候车室,警察例行巡察,与凶犯双眼交视时,凶犯眼光躲闪,引起注意,要求其自行打开蛇皮袋,袋中有撬棍、老虎钳等无法判断其职业身份的工具,且对答矛盾。警察凭感觉,此人有问题!带回派出所几经审讯,承认了近几年的偷盗甚至入室抢劫案件是其所为,但未涉及杀人案件,但承认的作案手段让警察感觉似曾相识,于是回想到后南庄下伸店案情通报,与这边司法机关一联系,细节对上了号。由于杀人案件是大案,于是由这边司法接管了案件。采用刑侦手段一核对,还真是此人所为,于是破了二十多年前的案子。
其实我在黄上村小店也仅呆了廿来天,也不知是我象旧社会时学徒的勤奋、还是因了别的原因,合作商店领导竟调我去了区里,参加支农工作组,这一走就从此离开了商业行业,结束了我短暂的“营业员”生涯。但由于是我人生的最初职业,那时那景常萦绕在脑中,就此借文字纾放出来,也像是完成了一桩事情。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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