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先锋： 贾宝玉

时代先锋： 贾宝玉

我总感觉在红楼里，曹公有意无意太过偏爱宝玉这个人物，我想，有可能这是他自己为原型的人物。

宝玉真的有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渣男即视感，一会儿和袭人贴身亲热，一会子又去吃丫鬟嘴上的胭脂。

一会子为了逗乐晴雯让她开心撕扇子，一会子又为着林黛玉不搭理他闷闷不乐。

他的所有开心与不开心，所有烦恼与痴缠全部都在大观园中的小女儿身上。

假如他真的像韦小宝那样娶八个老婆，那倒是乘了他的心意。

每一个女子身上都有令他心神荡漾的地方，或长相，或品性，或为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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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祖上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后来家族没落，她沦为小道姑，后被买入贾府被供养在庙宇里。

宝玉一见她，就暗自观察她的行事作风。

她给贾母准备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偷偷给宝钗黛玉准备的却是“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

她为人不喜阿谀奉承，只在礼节上能够过得去就是。但面对自己乐意结交的，她倒是愿意拿出最好的来招待。

她很高傲，从不肯沾惹不洁不净的人，刘姥姥碰过的成窑茶杯她要扔了去，倒是独对宝玉，她愿意把自己用过的茶杯拿给他喝茶。

宝玉也懂得察言观色，他会说好听的恭维妙玉。

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

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他让她感觉超凡脱俗，又吩咐小幺打水来给她洗地，这一下，让本想靠近他的妙玉感觉更贴心，与他更合拍。

不单单对妙玉，他懂得怎样调情，对别的丫鬟小姐，他也自有一番巧言令辞。

说他多情，毋宁说他滥情，虽说他的精神伴侣只有林黛玉一个，但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他也从没有少沾惹。

一不小心的一点关怀，就让身边的丫鬟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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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厚赏袭人，给予她姨娘的特殊优待，从自己的体己钱里每月拨出二两银子的份例给她。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

宝玉听说太太对袭人的照顾，因为她从此不会轻易离开而非常欢喜。

佟振保在白玫瑰和红玫瑰间犹豫纠结，而宝玉是一个比佟振保们更复杂，更贪婪的男性。

不同的女子满足他内心的多重欲望，他需要她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需要她们的精神陪伴。

没有灵与肉的痛楚抉择，而是通通一股脑全收，在大观园里身心舒展。

或许是他没有达到佟振保的心理成熟，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道德感的束缚，从来就是他要的就能得到。

他以为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会以他为中心，围绕着他转。

或许是时代和环境的差别，一个是封建世族大家的公子，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从来就是丫鬟们争抢着侍候的主子。

一个是民国的贫民阶级，从出生就得要自食其力和力争上游，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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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偶然看到真实里上演的一幕《西厢记》，贾蔷和龄官之间的柔情缱绻，那种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深情，让他看得痴了。

他看到贾蔷在龄官面前，千方逗弄雀儿百般讨好。但龄官还是郁郁不乐：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既而又想到府里的众多女孩子，她们如关在笼子里的雀儿一样，不得自由，又有几个是真心想留在这深墙大院之内的。

再加上，龄官刚刚对他的有意疏远和厌弃的神情，不似以往别人对他的奉承，越发心里没有滋味。

他一回到怡红院就撂下这些话给袭人：“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他又是一个反抗性很强，且具有现代独立思考精神的人物。

在那个男子需要博取功名荣耀宗族的封建时代，他最懒于与士大夫男人交谈政务，也最厌恶峨冠礼服贺吊往来这类的事情。

日夜游走在大观园里，反倒乐于被小丫鬟们使唤，乐得悠闲度日。

宝玉假若是女子，这样的悠闲生活倒是很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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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倘若是男子，她那样管家善理，贾府的家风也不至于腐朽衰落至那般田地，倒是能把祖宗的那份荣耀再绵延一段时日。

宝钗时常劝慰他，该用些心思在经济事务之上，他听也不听，反倒拿话呛她：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如果那时候有艺术这一职业，宝玉说不定成为颇有名声的艺术家，他很通人情事故，洞察力又强，悟性很高，情感又颇为丰富，搞点戏剧，影视，绘画，歌舞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只可惜，在那样一个女子只能闺阁刺绣，男子只能科考登第的时代，宝玉注定成为一个他人眼中的“疯子”。

他平素不喜欢听奉承的话，喜欢和人谈论春风秋月，粉淡脂莹，女子，生死等等。

有一次，他和袭人谈到对死这件事的看法。

“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

“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

“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这几句话显现出他看问题的毒辣，许多貌似忠贞大义的行为，不过是一些小人沽名钓誉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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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看法和眼光是相当具有先锋性的，在这种深层次的问题上，他常常是以黛玉为知己的。

在核心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上，他和宝钗是有分歧，不相匹配的。

宝钗是入世的，她顺从礼法，宗族教导，甘于泯灭自己的个性和才华，隐身闺阁中拿着绣针，常常忽略自我的感受。

在她的眼界里，男子专心科考博取功名，女子手拿针线生儿育女这是符合时代潮流的事情。

宝玉是出世的，他总试图跳脱世俗的规矩和束缚，说着不同常俗的话，游走在大观园的闺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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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黛玉是入世的出世，她虽然从来不归劝宝玉应当用心读四书五经这类的话，但个性也好强争胜。

她有才华，但不会像宝钗藏着掖着。贾元妃省亲那一次，她让众姐妹做诗词，黛玉太过出众反而让元妃没有好感，元妃还是更喜欢温和大方的宝钗。

李纨组局起诗社，黛玉做的诗剑走偏峰清丽出奇，但偏偏没有博得大家的赞赏，一众姐妹觉得宝钗的中规中矩更相宜。

黛玉有品味有才华，着实太想获得关注和赞赏了，但有时候又会显得有点清高，和刻薄得不近人情。

只有她是最分裂的，既想靠近俗世又刻意保持距离，其他的大多数都庸常地遵从规矩生活。

宝玉每每暗思，“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又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这样的出世姿态大概高鹗也深有感怀，因此续写红楼，他给了贾府家族被抄，宝玉最后出家的结局。

宝玉的出家，让我想起了钟丽缇早年拍摄的一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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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僧尼的出世入世为主脉络的影片《轮回》，讲述的是达世挣扎在悟道之路上的迷惘与彷徨。

达世本是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喇嘛，他在高山上完成了三年零三个月三天的静坐修行。

但碰见热情奔放的农家少女琶玛之后，一切欲望和佛法的禁忌都被突破。

他毅然决定还俗，当他临走时，他师傅曾经问他：“满足一千个欲望比较重要，还是克服一个欲望比较重要？”

他回答师傅：“我从小修道做喇ma，从没有体会过人世的滋味。如果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我又怎么能明白我学到的一切？不曾拥有，又何谈放弃。”

他步入红尘，娶妻生子，背着妻子和印度女人偷情，所有曾经的禁忌他早已忘却。

当听到师傅逝世消息的时候，他开始重新思考佛法和自身的关系，并且他内心被自己对妻子的不忠和懊悔折磨着。

拿起行囊，穿上纱衣他决心再次出家。可是，曾经拥有的一切说放下就能全部放下吗？

琶玛先他一步赶到寺庙，她对达世说了这样一句话：“若你可把对我的爱欲用于追求佛法，你今生便可成佛。”

这句话瞬间让达世动摇，站在回家的路和寺庙之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琶玛给他留下决绝的背影，他躺在湛蓝的天空下，在金色的日光里绝望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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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处于欲望与禁忌之间，没有在尘世里充分释放自我，又没有遵从佛法的教义，克己修行，在来回动摇间，他失去了方向，难以找到自己人生的最终归宿。

而与他不同的是琶玛，虽然她只是印度乡间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但她没有那么多规矩和束缚，她充分享受有丈夫孩子，靠劳动养育家庭的辛勤生活。

穿着单衣跑进冰天雪地的儿子，天寒地冻，她没有阻止，而是让儿子体验何为寒冷。

早已料到了达世起了回寺庙的心，她没有戳破，而是提前等待，给他建议，然后让他自己做抉择。

没有出家，却参透一切。这样的她有点像女版的贾宝玉，通透开悟，身在世俗，从来不因为外界束缚住内心的欲念，不因别人的看法想法困住自己。

该享受的就享受，该体验的全部体验。等到大势已去，无可奈何之际，贾府树倒猢狲散，他终于选择遁入空门，走完接下来的修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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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达世曾经看到过的一块石头上，写着：“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

石头的背面写着答案：“让它流入大海。”

这让我想起中世纪的宗教，那种灭绝人性的超多禁忌和规矩，不是一种救赎，而是对人性最大的摧残。

在《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虽然驼背面容丑陋，但有一颗善良而高贵的灵魂。

大主教福罗洛穿着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十字架，却是十足的禽兽，他为欲望驱使。

西方中世纪的宗教，只是对于下层贫民的约束和管制，但对于权贵阶级，它是一种掩人耳目，达成私人目的的手段和工具。

如果贾宝玉活在美国的殖民时期，那霍桑的《红字》里又会出现一位反抗宗教的异类。

这样有着超前时代精神的人，都是人类文明得以进步的英雄和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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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不太喜欢宗教里的诸多仪式和条成，也不喜欢表面上的虔敬。

跪倒在蒲团之上，焚一炷香，心心念念求这个求那个，那都是愚昧，又没有清醒头脑的人把命运寄托在泥塑像身上的虚浮期待。

所以，看到李娟在《走路请放声唱歌》中，她描述外婆凑份子去庙堂里听经，吃斋饭的那一段，我觉得特别有趣生动。

斋饭一开，所有人都往前冲，生怕错过一个好位置，错过一个填饱肚子的最佳时期。

这是最烟火气的一幕，也是芸芸众生，汲汲营营忙忙碌碌的一副缩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本就是最平常不过的人间景象。

从大的视野来看，贾宝玉可以称为是拥有民国的“民主，自由精神”启蒙人物的代表，可能会是胡适，徐志摩，梁启超他们的老师。

他假如生在一个好的时代，除了可能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还有可能是思想家，哲学家，宗教人物。

但从我这个小女子的视角来看，他不会是一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伴侣。就比如民国诸多的文人，是很好的思想家，教育家，作家，感情丰富，却到处留情。

沈从文先生，写下《边城》那么美丽纯粹文字的作家，生活上却不是那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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