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影指数:2018年6月,一部黎巴嫩电影在上海电影节展映,戛纳电影节掌门人蒂耶里·福茂亲自为其“站台”,并评价说:“你们一定会为它流泪”。于上海电影节展映前,这部电影刚在同年5月的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上夺得评审团奖,也就是主竞赛单元的第三名,仅次于金棕榈大奖是枝裕和导演《小偷家族》,及评审团大奖斯派克·李导演《黑色党徒》。
2018年6月,一部黎巴嫩电影在上海电影节展映,戛纳电影节掌门人蒂耶里·福茂亲自为其“站台”,并评价说:“你们一定会为它流泪”。
于上海电影节展映前,这部电影刚在同年5月的第71届戛纳电影节上夺得评审团奖,也就是主竞赛单元的第三名,仅次于金棕榈大奖是枝裕和导演《小偷家族》,及评审团大奖斯派克·李导演《黑色党徒》。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中的名场面熟悉戛纳的影迷都知道,2018年的戛纳影展被视为“大年中的大年”,堪称“神仙打架”。
日本的是枝裕和、伊朗的贾法·帕纳西(2000年威尼斯金狮奖、2015柏林金熊奖得主)、土耳其的努里·比格·锡兰(2014戛纳金棕榈奖得主)、波兰的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2015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得主)、法国的让-吕克·戈达尔(1983威尼斯金狮奖、2010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等重量级导演纷纷在参赛之列,黎巴嫩70后女导演娜丁·拉巴基能凭这部电影脱颖而出,足见其影片质量。这部电影即是——
《迦百农》
(《كفرناحوم》阿拉伯语)
《迦百农》的成绩不止于戛纳,它还在2019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最终提名名单中占得一席。
与其同获提名的,部部都是大师之作,墨西哥《罗马》、波兰《冷战》、日本《小偷家族》、德国《无主之作》(此作导演曾凭经典影片《窃听风暴》夺得2007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片名中“迦百农”这三个字其实不好理解,香港译名《星仔打官司》与台湾译名《我想有个家》,则刚好分别反映出剧情的两个层次,将这两个层次合在一起,即是:因为“我”缺少一个家,所以“我”要打官司。
《迦百农》台版海报比起原版,题目更显家庭伦理剧风格,色调也更鲜艳
尽管如此,中国大陆译名却更能体现影片的深层意蕴——
迦百农(Capernaum),
正名为迦弗农(Capharnaum)。
它是《圣经》中的地名,位于加利利海西北岸,约旦河西五公里,如今已成废墟。据说耶稣开始传道时,因在家乡拿撒勒不受欢迎,所以迁居迦百农。加利利海是以色列最大的淡水湖,其主要水源正是约旦河。
路加福音第十章15节提到:迦百农阿,你已经升到天上(或作:你将要升到天上吗?),将来必推下阴间。
而导演娜丁·拉巴基也在上海电影节首次解释了片名含义:“迦百农”是耶稣的城,可是这个词拼法是非常远古的拼法,在法文当中,包括英文当中都解释为“乱”,意为不规则的东西,混乱的拜访。
《迦百农》剧照由此可见,一种神圣的性灵,降落在一个混乱的地方,或许就是《迦百农》的含义。
这与这部电影的人物与剧情,恰是吻合的,主角,约12岁的小男孩扎因(Zain),具有坚强、善良的人格与坚韧、持久的求生能力,在黎巴嫩观念落后、令人绝望的贫民区挣扎求生。
为什么是“约12岁”?
《迦百农》剧照因为在这样的贫民区,孩子一般都没有国民身份,所以也不会上户籍,父母更是懒得去记录其生辰年月,所以在扎因将自己的父母告上法庭后,由法庭指派体检官依据扎因的生理状况,大致推断出了其年龄。
对比我们的生活环境,观众有一句相当扎心的评论,“没想到我们生来就有的公民身份,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也会成为一种奢望”。
扎因将父母告上法庭的理由,正是——
你们既然不想养我,又为什么要生我?
扎因的亲生母亲此时,不得不令人想起是枝裕和导演在《小偷家族》之前的戛纳参赛作品、2004年让14岁的柳乐优弥击败《2046》梁朝伟荣膺最佳男演员奖的《无人知晓》。
这部静谧悲凉的电影改编自1988年西巢鸭弃婴真实事件,东京西巢鸭一所房子中,人们发现三个饥饿的孩子,和一具儿童腐尸,而父母,在事件中完全离场,只放任亲生骨肉自生自灭。
同《迦百农》一样,这是原生家庭的“终极之殇”。
《迦百农》剧照但扎因是在为自己争取权益,替自己所受之苦而控诉父母吗?
看上去是,其实不然。
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提示出扎因起诉父母的“导火线”——
在扎因被关进监狱后,其母前来探望,她给扎因带了糖果,然后告诉扎因:你妹妹萨哈虽然已经离开我们,但没关系,因为妈妈又怀了孩子,希望是个女孩,我们可以叫她扎哈。
扎因答道:我不舒服。你的话刺穿了我的心。
《迦百农》剧照刺穿的原因,在已经离世的萨哈身上。
扎因是一个因生存环境而早熟的男孩,他曾经见到萨哈的朋友阿丽亚因为来了月经,而被她母亲锁在屋里,直到一头肥猪带走了她。
扎因很爱自己11岁的妹妹萨哈,当他发现萨哈的床单上出现血迹,便带萨哈到公厕洗干净底裤,同时用自己的破T恤为萨哈做了“卫生棉”,让她垫在双腿间,并嘱咐萨哈别被父母发现。
但最终,萨哈依然被父母以几个月房租的代价,卖给了房东的大儿子,不久,萨哈怀孕,死在了医院门口。
《迦百农》剧照医院拒收萨哈,是因为她没有证件,没有公民身份。
萨哈的丈夫在法庭上说,“我的继母也是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这句辩词所隐含的弥漫于黎巴嫩落后地区的女性婚育传统,使整部《迦百农》被罩上一层无力之感——萨哈的惨状,扎因的故事,根本不是个例,而是群体性、历史性悲剧。
所以母亲口中的“扎哈”,不过是将来的又一个“萨哈”。
扎因起诉父母,是希望借此能让母亲放弃生下这一个孩子。
当法官宣判,“你的母亲再也不会生孩子了”,扎因反问,“但她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会生,不是吗?”,整个法庭陷入沉寂。
《迦百农》中抹泪的扎因扎因会被收监,也正是因为萨哈惨死,导致扎因持刀捅伤了萨哈的丈夫。
这里,黎巴嫩对未成年人犯罪的处理,提示观众,在观众的视野之外,不仅存在令观众无从想象的残酷社会现实,同时,各个国家的法律也不尽相同,所以若以中国的法律规定带入对别国电影的理解,当然会产生严重偏差。
扎因与妹妹萨哈编剧运用不少小细节,来呈现黎巴嫩贫困地区的复杂,使观众清晰认识到,这些地区不只有贫困,同时隐藏大千世界种种精神欲望。
悬挂在街道上空的十字架,证明这里存在破碎而陈旧的信仰;
扎因在为客户送货时,高大凶恶的男客户会试图将扎因拉进房间猥亵一番,证明变态情欲在这里亦不乏土壤;
此外,这里的消费很低(相对于国内观众对消费水平的既定认知而言),一杯果汁可低至250黎巴嫩镑(约合人民币1.11元),一件套头衫只需2000(约合人民币8.91),但一张能让人安心生活于此的“合法证件”(其实是找人制造伪证),却需要一笔难以承担的巨款,1500美元(约合人民币10064.25元)——如此种种,都在暗合片名“迦百农”所指,一个混乱的、不规则的地方,而扎因,就是这个地方神圣性灵的所在。
《迦百农》剧照扎因虽出生于观念极其落后的地区与家庭,但他却具有超越地域限制的健康三观。
片中有一处对白细节,突出了扎因不囿于落后观念的人生追求:他告诉自己的父母,自己想上学。
这在影片所设定的环境中,简直是“可怕的奢望”,所以扎因的父亲必然拒绝,但奇特的是,他的母亲却准备答应,当母亲说出理由,一切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学校会免费赠送食物与生活用品(当然,这可能是片中的一种谣传)。
扎因最终无法上学,但他的这点念想,却使之区别于贫民窟的其他小孩。
《迦百农》剧照而在萨哈被母亲售卖后,扎因立即便离家出走,在游乐场、餐馆、面包坊等四处寻找工作,但没人愿意聘用一个没有任何证件的童工,这使扎因遇见了自己的第二个家庭——一对非法的叙利亚黑人母子所组成的家。
这个家同样贫穷、痛苦,只偶尔闪现出仿佛未曾存在过的欢乐,而当母亲Rahil因为无证而被警察拘捕、面临被遣送回叙利亚战火中的命运时,扎因承担起了照顾Rahil的独子、还不会说话的约纳斯的责任。
照顾妹妹萨哈——渴望求学——四处求职——主动照顾黑人幼儿约纳斯,至此,扎因的人物弧光渐渐形成,而在这种形成中,通过扎因在贫民区的动作,观众也将了解到一些惊心动魄、前所未闻的生存手段。
比如扎因找医生开一些特殊的处方药,将药碾碎混进渠水中,最后将药水当作一种咸味饮料,卖给贫民区的瘾君子、街头混混、无业者等人,这笔收入却因为房东的无情而无法取出——所以贫民们的任何收获,都始终被残酷的社会现实觊觎,随时会荡然无存。
《迦百农》剧照在扎因对约纳斯的照顾中,有一个细节耐人寻味——
为防止约纳斯乱跑,扎因用草绳将约纳斯栓在了大街上。
而在之前扎因的原生家庭中,镜头扫过一条铁链,链上锁着扎因最小的弟弟。
在锁住约纳斯之前,扎因有过挣扎、犹豫,但最终,他不得不臣服于这种落后而可耻的“照顾方式”。
不断出生的新生儿这对于12岁的扎因与不足5岁的约纳斯而言,都是多么残酷的命运注脚。
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每个人都有苦衷,精神里都会潜藏某种控诉,但这种控诉能否被旁观者(观众)或命运的裁决者(电影中的法庭)认同,取决于此人的行为与抉择,这也暗合电影剧作规则中所强调的“人物行动决定一切”。
《迦百农》中逼仄密集的黎巴嫩贫民区比如扎因的母亲,在法庭上有这样一段控诉:
我这一生都是奴隶,你还敢批评我?
你有什么权力批评我,你有我这种处境吗?
我经历的你经历过吗?
你永远不会,因为你活不下去。
你连做噩梦都活不下去。
换成你是我,早就上吊自杀了。
想象一下,给孩子喂糖水,
因为没有别的可以喂,
为了让孩子活,我愿意犯下千罪,
他们是我的孩子,没人有权力批评我,
我是我自己的法官。
这段控诉掷地有声,似乎在理,但她要再生一个女孩的想法,将其中的一切理由与苦楚都击得粉碎——因为这个女孩月经来临之时,将再为这个“庞大臃肿”的家庭换取几个月房租,这种生育愿望并非在弥补某种心碎,而是在为将来的自己“买保险”,它本质上是极其自私甚至恶毒的。
扎因的母亲在法庭上声泪俱下所以扎因会在泪眼中指责母亲:“你的话刺穿了我的心”。而扎因同样有一段控诉:
我希望大人听我说,
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
我只记得,
暴力、侮辱或殴打,
链子、管子、皮带,
我听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是“滚,婊子的儿子”,
“滚,你这垃圾”,
生活是一堆狗屎,
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钱,
我住在这里的地狱,
我像一堆腐烂的肉,
生活是个婊子,
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
被所有人爱,
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
这段“大象席地而坐”式的旁白充满怨气与刻意,根本不像一个12岁孩子的口吻,但扎因已用自己的行为在观众这里获得了坚实的认同感,所以,这段控诉凑效了,旁观者与裁决者都无法不接受它,它的内容本质上指向柔软的情感深处。
《迦百农》剧照而导演娜丁·拉巴基则在建立这种认同感的过程中,运用偶尔的航拍呈现扎因生活环境的破烂与逼仄,并以光晕闪烁的唯美镜头刻画扎因心灵的纯净、坚强,当扎因坐在升降梯上,看到摩天轮外广阔的天地与大海,观众又怎能抗拒那种心灵的撞击呢?
此外,《迦百农》作为一部淡化叙事的电影,却在最后一个镜头中,营造出一种巨大的叙事张力——扎因将整部电影所有的力量,都收束在了自己最后的表情中,当他在沉郁的音乐中露出这一表情,相信没有人能忍住眼泪。(至于是什么表情,为保护观众观影体验,这里就不做剧透。)
在世界艺术电影中,其实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展现底层民众生理与精神疾苦的作品,在《迦百农》中,仿佛就能看到多部类似影片的影子。有影迷就评价说,这部电影是肖恩·贝克《佛罗里达乐园》(2017)、齐德·多尔里《羞辱》(2017)、是枝裕和《无人知晓》(2004)的结合。
《佛罗里达乐园》剧照但这部电影有一个相当特殊的地方:
小主演的真名与片中名字是同一个,扎因·拉费阿(Zain al-Rafeea)。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部电影虽是剧情片,但其实有点“纪录”的意思:娜丁·拉巴基选择了一批真实生活于《迦百农》中类似地区的人们出演,扎因·拉费阿就是其中主要的一位。
《迦百农》,半电影半纪录这位2004年出生于叙利亚西南部城市达拉的小演员,曾以难民身份与家人逃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市并在那里居住了八年。
拍摄《迦百农》时,他12岁,并不识字,但因为生活经历的加持,扎因·拉费阿在片中展现出了真实可信并充满感染力的动人表演。
《迦百农》在国际范围获得认可后,他得以与全家迁往挪威并在那里接受学校教育。
男演员扎因·拉费阿(Zain al-Rafeea)这,大约就是电影这一艺术的魅力与“功德”之一吧。
网友评论